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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事语

  南越初起

  秦以桂林、南海、象三郡,非三十六郡之限,乃置南海尉以典之,所谓东南一尉也。嚣始为南海尉,佗为令,仅治龙川。秦之报佗也薄矣,然五岭以南,广运万里,秦直以三郡制之,亦疏矣。

 

  秦略定扬越,以谪徙民与越杂处。扬越盖自古迁谪之乡也,他日任嚣谓佗曰:“颇有中国人相辅。”中国人,即谪徙民也。佗之王,秦实资之,谪徙民得依佗以长子孙,与三千童男侲女,依徐福以安居海上,免于中原之锋镝,秦之德也。为秦留其遗民,非仙人不可,惜安期生计不出此,徒以一身逍遥于菖蒲之涧也。

 

  秦以侲男女三千人与徐福,而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以女无夫家者万五千人与尉佗,而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然则徐福、尉佗,皆秦之陈胜也。

 

  尉佗初起,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当是时,秦人皆以诸侯兵为盗,谓诸侯之客亦曰盗,史迁据而书之。始皇至博浪沙,为张良所击,而迁书之曰“为盗所击”。微行至兰池见窘,复书之曰“逢盗”。此盗不知何人,视良与荆轲、渐离似胜之,惜迁失其名氏。嗟夫。能为始皇之盗者,豪杰也,书盗亦荣甚矣。如佗者,假秦之土地甲兵以自王,乃真始皇之盗耳。

 

  四路下南越

  汉当时四路下南越。楼船以偏师先至,其道径也。先陷寻陕、破石门,则南越之险夺矣。复居前,得以自择便处,居乐南面,则越之下流据矣。乘暮而疾攻,纵火烧城,计莫善焉。有楼船之锋锐,战如雷霆,而后伏波得以遣使招降,故破越者,杨仆也。然越人至今祀伏波不衰,未尝及仆,则以伏波遣使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务行其德之故也。太史公以杨仆为酷吏,观其反驱越人入伏波营中,亦可见其惨暴之一端也哉。

 

  两伏波楼船

  汉孝武讨南越,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其后光武征交趾,亦遣伏波将军马援、楼船将军段志,盖以越人素畏伏波、楼船之威,故仍其号,使闻之而知震惧也。然两伏波至今俎豆,而两楼船无闻,当时实以德济之,不纯用威,故民之不能忘若是。

 

  白沙逸事

  白沙先生尝戴玉台巾,扶青玉杖,插花帽檐,往来山水之间。有诗云:“惟有白头溪里影,至今犹戴玉台巾。”又云:“拄地撑天吾亦有,一茎青玉过眉长。”又云:“两鬓馨香齐插了,赛兰花间木犀花。”又尝披藤蓑垂钓,有诗云:“何处思君独举杯,江门薄暮钓船回。风吹不尽寒蓑月,影过松梢十丈来。”其风流潇洒,油然自得。身在万物之中,而心出万物之外,斯乃造化之徒,可以神遇而不可以形迹窥者,所谓古之狂者非耶。王青萝云:“白沙之学,从孔颜之乐而得。”然乐有虚实,颜子之乐实,曾点之乐虚,白沙其得颜子之实者耶。

 

  白沙初应聘至广,车由城南至藩台,观者数千万人,图其貌者以百数十计,市井妇孺,皆称为陈道统,其感人若是。为人身长八尺,面方而玉润,左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耳长贴垂,两目炯然如星,望而知为非常人。甘泉面上亦有黑子,具日月南北斗之异。宠振卿有瞻甘泉遗像诗云:“精华日月在颅首,两耳之旁南北斗。”洪觉山云:“先生生相甚异,颡中双颅隆然若辅弼,两耳旁各有黑子,左七类北斗,右六类南斗。噫,天之生有道君子,固皆有以异于人乎哉。”

 

  白沙先生受官,而康斋不受。一以处士,一以监生也。先生每题碑碣,必书翰林院简讨官衔,盖不敢忘君之赐。其不出而就职,非为高也,以终养故也。当宪庙之升遐也,哀诏至,先生如丧考妣。有诗云:“三旬白布裹乌纱,六载君恩许卧家。”临终朝服北拜曰,吾辞吾君也,则忠爱之终也。

 

  邓制府之于白沙,常令本县月给白米一石,岁致人夫二名。白沙辞之曰:“执事所称逋、野,诚隐逸士。如今日之赐,使逋、野受之宜也。其不受,未见其让之过也。章何敢自列于古之名流哉。章无寸善可以及人,有田二顷,耕之足以自养,而又受赐于当道焉。以自列于古之名流,其怠于自修亦甚矣。”李副使又欲为买园池,亦辞之,其介如此。

 

  悟主

  梁文康公事武庙,当秦王请塞上沃地,嬖臣朱宁、江彬为援,公独当制。草上曰:“高皇帝令,此地不以封,非有爱也。地广饶,产善马,士卒刁悍,易生戎心,奸萌纵谀,不利社稷。王受地,毋俷德,毋聚奸人,毋多畜士马谋不轨。”上览之,大骇曰:“不意可虞若是,其勿与。”上欲自称威武大将军,而以彬副,召公草制。公奏曰:“制不敢草,陛下为君,乃自卑而列于臣。臣草制,是臣名君,臣不敢草。”上手剑睨曰:“不草齿此。”公免冠伏地,流涕请死,不敢奉诏。上不能强,掷剑叹息而起。予尝为乐府云:“如何圣天子,乃称大将军。当制不敢草,嫌以臣名君。皇帝拔剑起,不草即诛尔。免冠伏殿前,泪流请就死。刚哉古大臣,不辱朝廷体。”

 

  孝感

  钟宝潭先生景星,东莞人,甘泉高弟子也。尝辑濂溪、明道、白沙、甘泉四先生论学精言,为《宋明道学四书》,又注释甘泉《心性图说》,学者多传习之。以宋李竹隐、明林南川与先生为东莞三理学。性至孝,父殁,欲绘遗容,默祷之,父见梦画工,一笔而肖。其后杨复所先生欲葬其父肖斋公,未得吉兆,堪舆使先生卜之。先生曰:“枯龟何知,吾将卜之吾父。”是夕梦肖斋盘膝斗岭之墟,左右指曰:左列六十四,右列七十二。学问则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人丁则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复指坐席下曰:兹实祥也,吾其归乎。先生遂以斗岭定议。是皆孝思之所感,非二先生闻道,安能通于神明若此。

 

  终养

  东莞林公烈,以户部郎督赋江西,奉其父大桥公以行。或曰:“故事,使者不随家。”公曰:“吾岂以三公易一日之养哉。”已而大桥公卒于行署,公得视饭含,人始叹服。香山黄公佐,督学广西,闻母疾,即日疏乞致仕。方校《士怀集》,弃官竟归。南海伦公以训,年十五举乡试第七人,年十九会试第一,殿试第二,授编修。予告毕姻,遂侍母者七年,会兄御史公以谅告归养,公乃出而供职。后官南京祭酒,迎养太恭人邸中。一日太恭人有归志,即上疏奉板舆归。弟以诜,年十八举进士,官至武选郎中。例请归养,亦遂不复出。或讽之,则曰:“隐居以求其志,吾盖遵孔子法也。”海阳林公大钦,廷试第一,授编修,寻以母老乞归。东莞陈公建,为教谕数年,擢阳信知县,以母老告归。东莞刘公存业,举进士一甲第二,授编修,简充经筵官。未四载,疏乞归养。时功令非六年不得请,孝宗以其至孝,特诏许之,后以母命趋朝,逾年复上疏乞归。孝宗循览其疏改容,复许之。逾七年,武宗登极,趋赴阙,复充经筵官,纂修孝庙实录。公不获已,垂涕行,遂卒于官。之数公者,皆岭峤伟人,其道可以济天下,才可以致公卿,乃以养亲为念,脱屣轩冕,是真可以为世之贪位而忘亲者之针砭也哉。

 

  状元

  吾广于舆图为极南,值离位丙午之间。离者,文明之气也。自禹八年入午会,上下二三千年,天地山川之运适合。故自汉晋以来,扶舆清淑之化始毓而生人才,其卓然首魁天下者,在唐有莫公宣卿,在宋有张公镇孙,在明有伦公文叙、林公大钦,然莫公记传无闻。张公遭国危亡,不幸遇变。林公以早丧,弗克建立。独伦公名重士林,德高朝野。初传胪时,当宁见其仪表,深喜状元得人,故庞公嵩诗云:“南方间气旋贞会,北阙英标动圣颜。”

 

  五里四会元

  南海治西三十里,有村曰石头、黎涌、石〈石肯〉。相去五里许,有四会元,世称五里四会元,是其地也。黎涌则伦公文叙、子以训,石〈石肯〉则梁公储,石头则霍公韬,而文叙复中状元,以训榜眼,以谅解元进士,以诜进士,世复称父子四元双进士。海内科名之盛,无出其右,所谓南伦北许也。陈公绍儒云:弘、嘉之际,伦氏一门鼎甲,需穗石公探花始全,故事胪唱后得谒相臣,诸进士咸在,相臣语公曰:君对策洋洋,贾、董之流。初列名一甲第三,今二甲,数乎。公冲挹自如,无几微见于颜色。例二甲为郎,公以次应得北曹,顾辞北而南,且局局户、兵两曹,徒以其间获事亲从兄,爱敬笃至。缙绅如公,谓之仁让兴邦非耶。湛公若水云;霍公生十九年而始学,即博而精,文雄而昌大。既中会元,权臣某者嫉之,勿与状元也,盖三印卷而三倒置云。又伦公文叙、霍公韬,皆以儒士入科中式,未尝一日为诸生,是尤可异。

 

  解元

  正统辛酉,番禺陈公政者,以《诗经》发解。二场后,琼山丘公浚请诵所作,惊曰:解元属之子矣。遂不终场而去。揭榜果然,次科丘公乃解元。有江潮者,提学广东,谓霍公韬必发解,及考潮州还,亟召霍公语曰:今科解元当是萧与成,汝次之,然汝当连魁天下,勋名大出萧上。后果如言。又王世芳者,提学广东,谓魁元多出潮州,儒士林大钦必魁天下,是科解元胡一化,而大钦壬辰状元,皆潮州人也。杨公起元年二十,文大有名,督学罗某首拔之。语人曰:“乡冠其惠出乎,予阅有人矣。”明岁果领解元,前辈识鉴,一一不爽如此。

 

  文敏父子

  霍文敏登第,谒座主不修门生礼,其后主南宫试,所得士三百人,亦不许称门生。其言曰:“是进士者,天子不敢用为私臣,我岂敢曰士由我进,而以之为我家挑李乎。”里居,于台使者若监司郡县书帖,皆不称治字。曰:“士既通籍,朝廷治之,尊无二上也。”其子勉斋知慈溪,称上官不曰大人而曰先生。关白上官,不用手本而用素简。某盐院檄营相府,先生不答,因被劾归,父子皆以古道自处,不肯同于流俗者也。

 

  乡试命题

  广东乡试,不以《大学》命题,其来旧矣。或以《大学》命题,则贡院被火。或主司者有祸患,而尤忌圣经一章云。

 

  全作五经题中式者

  明制科,以全作五经题中式者,仅有二人。其一为福建颜茂猷,颜中甲子乡试,时监察御史止誊录其本经,至甲戌会试,颜仍全作五经题。知贡举者左宗伯林某疏闻,奉旨,今其该博,准与誊录。主司不知上属意,以置乙榜之首。撤场后,宗伯陈公子壮,具揭代请,上准与廷试,取其墨卷进览,命会试录另为一项,列于正榜之前,廷试二甲第二,此异数也。其一为广东王鸣雷,乙酉乡试,以全作五经题,中式第八十四名,居榜之末,榜之末,其犹乙榜之首欤。

 

  海外衣冠胜事

  广于天下为远藩,仕籍华秩已少,况琼于广又边郡乎。成化二年秋,进薛公远户部尚书,邢公宥都御史,丘公浚翰林学士,皆在一月,虽天下望郡亦希覯,洵海外衣冠胜事也。琼本海中一大洲,去中国绝远,自孝陵称为奇甸,人文因以奋兴。若海公瑞清刚正直,又为琼之特出者,惟奇甸故产奇人,天语所符,知异时更有比肩而起者矣。

 

  琼人无仕元者

  宋末,琼州人谢明、谢富、冉安国、黄之杰,从安抚赵与珞拒元兵于白沙口,皆被执不屈以死。于是终元之世,郡中无登进士者。明兴,才贤大起,文庄、忠介,于奇甸有光,天之所以报忠义也。忠义之钟于人,于海外一洲一岛,殆有甚焉。天不得其子孙而报之,报之于其地,天之穷也。

 

  五大司成

  明兴,岭海人职大司成者有五人,若琴轩陈先生琏,若琼山丘先生浚,若甘泉湛先生若水,若白山伦先生以训,若泰泉黄先生佐,允若人师哉。湛先生有《雍语》、《南雍志》,尤有功于《大学》。

 

  贤督学

  吾粤督学使者,在嘉靖时有魏公校者,以德行简士。甫至任,不事考较文艺,辄行黜陟。尝使陈激衷、林克忠二人都诸生静坐,务见仁体,每晨入见,稽所得而开导之。大毁寺观淫祠,以为书院社学。使诸童生三时分肄歌诗习礼寅乐,禁止火葬,令僧尼还俗,巫觋勿祠鬼。男子皆编为渡夫,一时风俗丕变,其崇正辟邪之功,前此所未有也。督学之官,非醇儒不可,使得其人复久任之。如代皇帝之用陈公政,提督北直隶学校,直至九年可也。如魏公者,得十有五人焉,分置省直,使之十年二十年专行其教,将见十五国风移俗易,先王之道大兴矣。

 

  司教

  吾粤善司教者有六公。一曰海公瑞,其教谕南平也,以朱子白鹿洞五规乡愿忠信廉洁之,以孔子刚者之辩,孟子不见诸侯之守,日与诸生讲明,相见拜揖外,不许将一物为贽。一曰杨公守道,其教谕金乡也,诸生执贽见者受之,随以食诸生之贫而有志者。又以所余俸,置学田三百五十亩,以赡诸生。一曰翟公宗鲁,其教谕宣平也,以典试四川所得聘金,建文明书院,并置田以赡学者。一曰朱公仕夔,其教授南宁也,申苏湖科条以饬之,又作心学时惕图,图凡十二格,一格象闰,日凡八圈。上一大圈象卯,以考存养。下一大圈象戌,以考省察。中六小圈象辰、巳、午、未、申、酉,以考经书应酬。因时填圈,妨于事则朱之,协于义则白之,蹈于过则黑之,学存乎心,心存乎惕,惕存乎时与人,士勤而行之。一曰林公光,其教谕平湖也,以道为任,常上敦风化养廉耻一疏,言甚恳切,勉学者穷源探本,反身修行,一时士习丕变。而陈公思贤者,教授漳州,每直指使者至漳,参谒毕,必进问圣躬安否何似。靖难诏至,公恸哭曰:“明伦之义,正在今日。”与其徒六人,坚不迎诏,即明伦堂为旧君位,哭临如礼。被逮至京,与六人者皆死之。噫,今之君子,有司教之责者,平居则以海、杨、翟、朱、林五公为法。临大节,则以陈公为师,其亦庶乎无忝于宫墙也哉。

 

  教官不拜

  海忠介为教官,御史诣学,公不拜,曰:“若至台院,当以属官礼见。此堂乃师长教士之地,体不应绌。”两训导夹公长跪,公立当中,时谓笔床学士。盖教官者,能尊其身而后能尊先圣,不能尊其身,则何以代先圣而行其教,其辱先圣莫大焉。御史如贤,当以忠介之言请于朝,定为仪注。

 

  辞署县

  叶公春及为福清教谕,台使者委署连江苏。辞曰:“洪武十四年,禁有司差遣学官,则学官教诸生外不当与矣。齐景公以旌招虞人,杀之不往,守道即守官也。学之于县,岂特旌与皮冠哉。职实欲附于虞人之义。”

 

  乡约

  御史季公本,谪簿揭阳,以化民为事,约为条规。乡立约长以总其教,约副以助其决,约正司训诲,约史主劝惩,知约掌约事,约赞修约仪,月朔会民读约讲义,数约复为一总约,以察诸约之邪正。月终,轮二人至县,传训诲语。行之二年,风俗移革,境内以宁。顺德何公淡知滨州,取吕氏乡约,教民榜行之,每乡慎选老人,亲为演说大义,使训闾里,按季稽考,民以恶闻,则召其乡老。泣谓之曰:“吾不能化若,与若不能化乡,其罪一也。然吾则罪首也。民苟三犯,吾当自劾求退,于若何如。”各惭谢而去,讼为之稀。顺德黄公著知安溪,俗喜构讼。市师以爰书训其子弟,公痛除其弊,授以《孝经》,俗为之变。东莞林公培知新化,仿古敛散法,置义仓一十五所,均口赋,以粮为差。建社学,率二十一里一区,选行谊为师,与诸生言,朔望父老言,约法皆首、明伦,使还相告教,作四诫诗,令童子诵之,修古乡射礼于学宫。南海刘公焕知程乡,创小学四斋,聚童蒙肄业,月试分五等,率三十贯给之。又捐千缗市田为小学租,使学掾主之。宁都丁公积知新会,申明洪武礼制,参以朱文公四礼仪节,为《礼式》一书,每乡择三老主之,月朔进于庭,礼其能者,其不肖者榜门示耻,良家子游惰者聚庑下,使口诵《小学》,亲为讲解。顺德黄公璋知南康,立旌善惩恶二牌于要地,善恶直书其名,人服其公。之数君子者,皆以教养为务,所谓学道爱人者也,是皆可以为州县之法。

 

  唐氏乡约

  明初,南海平步有六逸。其一曰唐豫,学者称为乐澹先生,尝立乡约,与乡人行之。有曰,婚礼旧俗,先一夕燕其子,子必据尊席而坐,以为渐老之宴,非礼也。今后止许开筵聚亲,子不得据尊席而坐,为父宜依醮礼命之,庶不违古人之意。有曰,《礼》云:父在,子虽老犹立。今后为子者不许坐,违者叱以辱之。有曰:父母之丧,不得饮宴。亲朋来吊,止宜待以蔬素。有曰:忌日之祭,当以丧礼处之。读祝后,孝子哭尽哀。是日不饮酒食肉,居宿于外,传所谓君子有终身之丧是也。其延亲宾散胙,必待祭毕,庶不分其祭祀之诚。此四约,最为礼之大者。

 

  礼仪

  广州风俗尚礼,南海洗桂奇尝建同母异父昆弟服议,曰:昔公叔木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游。子游曰:其大功乎。狄仪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夏,子夏曰:我未之前闻也。鲁人则为之齐衰三月。洗子曰:礼为出母嫁母杖期,乃同母异父之服大功,不已重乎。齐衰三月,则已轻矣,亡于礼者之礼,贵中也,小功其庶矣乎。其为嫂服议曰:人情于无服之亲则易犯,故服也者。所以饰哀而持情合危者也。今有闻嫂之丧而不戚然哀者乎,哀之斯服之矣。昔者子思之哭嫂也为位,夫既无服矣,而又为位焉,必其情有所甚不安者矣。故嫂叔不相为服者,礼也。而不得不服者,情也。礼本诸人情而已矣,其为长子为人后议曰,昔公仪仲子之丧,舍其孙而立其子,孔子非之。子思兄死,使其子白为嗣,后世无词焉。故宗子死,以嫡为后,礼也。若以庶继嫡,是谓夺宗,非礼也。礼曰长子不得为人后者,为支子后言之也。子夏曰,为人后者孰后,后大宗也。正嫡,正所以后大宗也。若所后非小宗大宗之嫡,而辄以长子后之,是谓诬礼。新会汤敬升曰:晋张湛曰:后大宗者,所以承正统也,必大宗之主。小宗五世之嫡,死而无后,然后为之置后。支子不得置后,不继祖与祢也。今之非所后而后焉,是曰诬礼。舍天性之爱而父他人,孝子不忍也,是曰抑本。二者皆自悖于先王之教者也。然则支子之无后者,不无厉乎。曰:“《礼》曰:殇与无后者,祔食于祖,不斩祭也。如之何为厉也。”罗虞臣曰:“《礼》曰:支子不祭殇与无后者,殇与无后者,祭于宗子之家,既曰后大宗,则小宗亦不置后矣,况其非小宗乎。既曰祭宗子之家,则不为之立后矣,故立后出继之礼,古所无也。自此说行,使人子舍其亲而事他人之亲,天理人情必不安。嗟乎,古今之以此陷于不孝不仁者,可胜道哉,汤氏族谱之不与为后者,有以也。”

 

  嫡子不释丧服

  西宁之连滩,凡冢子有父母之丧未葬,终身不释丧服,庶子则否。虽市井鄙人,亦如是。《礼·丧服小记》曰:久而不葬者,惟主丧者不除。盖死者以归土为安,丧事既葬始毕,故记曰:兄弟之丧内除,亲戚外除。外除者,由外饬以散哀也。灵柩未安则服不变,服不变则哀未衰。故《礼》云:“主丧不除。”所以欲人子之葬亲当及时也。礼失而求诸野,连滩其亦可称也夫。

 

  作七

  吾粤丧礼,亡之七日一祭,至七七而终,或谓七者火之数。火主化,故小儿生而七日一变,逢七而祭,所以合变化之数也。予谓人生四十九日而魄全,其死四十九日而魄散,始死之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以生者之精诚,召死者之神爽,七七四十九日不复,则不复矣,四十九日者,河图之尽数。数尽而祭止,生者亦无可如何也。

 

  为师服

  白沙先生之没,甘泉翁曰:“道义之师、”“成我者与生我者”等,为之制斩衰之服,庐墓三年,不入室,如丧父。然其告词有曰:“成吾之身,孰与尽吾之性。教育之恩,何异生养之劳。在礼经则师无无服之文,在义起则例有缘情之制,昔者孔子没,门人有三年之丧,大抵礼缘情行,例以义起,亦天地之大经,古今之通义”云。

 

  教俭

  湛文简为南大司马,令民毋得餐大鱼,市中毋得丛饮。除岁,庶民毋得焚楮祀天,糜财犯礼,盖导民以俭之一端也。

 

  师弟六皓

  甘泉讲学天关,有简翁者,年百有三岁。就而问学,将执弟子之礼,甘泉弗受也。延翁忠爱堂上南向坐,己东向坐以宾之,谓是翁容貌凝然,所养纯一,赤子之心已复,吾当师而事之。时甘泉年八十有五,观者谓其以三达之尊,而谦让不遑,致礼布衣一老,诚为有道者之风云。时有黎养真瑞鸾者,年八十二,黄慎斋民淮年八十一,吴藤川纯年八十,皆游甘泉门下,甘泉称为三皓。有歌云:“养真慎斋与藤川,三皓同时及我门。”而袁教授邮者,年七十余,与慎斋同注甘泉《心性图》书。一堂之上,师弟子皆庞眉鹤发,太古衣冠。好事者因与简翁合绘为图,称曰师弟六皓。其后甘泉年九十五,复开龙潭书院,时东莞有钟景星叔辉者,年七十有二,增城有张春冈潮者,年七十有三。侍之开讲,每展书发挥所得,声响不减少年,皆异人也。

 

  九老雅集

  何端恪公维柏家居时,有馈佳味者,即白其父,延里中九老宴集。九老者,达斋唐明府年九十二,沃泉邓宪副八十六,荔湾周太守八十三,狮山周明府八十二,端恪之父通议公七十七,豫斋曾佥宪与虚谷江明府皆七十二,北崖辛通府与惠斋张贰府皆七十一。端恪诗:“五仙旧在三城里,九老今同一里间。春日蔬盘真率会,风流长得似香山。”时嘉靖甲寅岁也。

 

  称寿

  世之称寿者,率以十为数。岭南及江西宁都,则以十之一为数。魏禧谓前十之年,必加一而后成,后十之年,必从一而生。此大易贞元之义,于礼为宜。

 

  合食

  博罗周谦山,常仿花树韦家礼,同祖兄弟合食于四孟朔,同父兄弟合食于每月朔望。费咸己出,罄俸余置谷百余石,与兄弟均之,周族之不能给者。

 

  养士

  甘泉翁官至上卿,服食约素,推所有余以给家人弟子。小宗、大宗有义田,有合食田,相从士二千九百有余。于沙贝乡,则有甘泉、独冈、莲洞馆谷。于增城、龙门,则有明诚、龙潭馆谷。于会城,则有夭关、小禺、白云、上塘、蒲涧馆谷。于西樵,则有大科、云谷、天阶馆谷。罗浮则有朱明、青霞、天华馆谷。曲江则有帽峰,英德则有清溪、灵泉馆谷。南都则有新泉、同人、惠化馆谷。溧阳则有张公洞口、甘泉馆谷。扬州则有城外行薖、甘泉山馆谷。池州则有九华山、中华馆谷。在徽州则有福山、斗山馆谷。武夷则有六曲仙掌、一曲王湛会讲馆谷。南岳则有紫云馆谷。平生以兴学养贤为任,所至之地,咸有精舍赡田,以便来学。故所造就士,皆有得于先生之学,以淑其身,以惠诸人。孟氏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为乐,如先生者,可谓得其所乐也已。吾人为孔孟之徒,贵而有位,当以先生为法。

 

  请迁寺

  翟一东先生宗鲁,初为诸生,以博罗延庆寺逼近泮宫,上书督学魏公校曰:“凤鸱不并树而栖,兰棘不同林而植。”今泮宫实压招提,庠声嚣于梵音,青衿杂于左衽,非所以息邪反经、崇儒贞教也。徙寺他所,以其地广学宫便,魏公从之,谓此议可行于天下。

 

  过洋乐

  东莞李竹隐先生,当宋末,使其婿熊飞起兵勤王,而身浮海至日本,以诗书教授,日本人多被其化,称曰夫子。比死,以鼓吹一部送丧返里,至今莞人送丧,皆用日本鼓吹,号过洋乐,乐人皆倭衣倭帽以象之。

 

  狱中拜节

  陈文忠在刑部狱,值履端及万寿圣节。圜中故事,是早,依官班向天北拜,或有谓囚服不宜拜节,有谓朝中亦有青衣小帽拜于墀下者,公谓君亲寿考,无日忘之。眇尔罪人,庸知改岁乎。于是拜圣节,不拜年节,人以为知礼。

 

  白血

  保昌有丘必明者,宋咸淳中进士也。德祐丙子,与东莞熊将军飞,力拒元兵于梅关,战败被执,死之,白血飞流,无涓滴红者。其后文丞相遇害,颈中涌白膏,直喷数尺。忠臣之死,每有奇异若此。

 

  麦公雨

  麦公贞庵,名秀岐,番禺人。万历间,以举人知万年县,县民弃女者载道,公于家乡取乳母十余人,拾而养之廨中。儿稍长,乃还其父母。天大旱,上官使公祈雨,公不肯祈,问之,则曰:“万年百姓不仁,生女辄弃,天故以大旱罚之。民自今若不弃女,皆上要约于县。县乃为之祈雨。”上官诺之,公于是出教与民约,民皆乐从,愿勿复弃女,公乃徒跣出郊伏祷。大雨如注,民以为麦公雨云。

 

  孝子粟

  揭阳有周孝者,幼时问其母曰:“我当何名。”其母曰:“吾欲名汝以孝。”孝喜曰:“甚善,吾能孝,即无读书亦可矣。”家贫,躬耕以养,每晨具衣冠拜母乃出,暮归复然。岁大旱,乡人念惟孝可以动天,请于县令,礼致之。孝至,祷焉,天大雨,民以有年,因称为孝子粟。觉浪丈人云:自古忠臣孝子,莫不以愚鲁而成,当王祥卧水时,彼惟知有母,不知有身与夫天地造化也。而天地造化卒为之逆施,以答其诚,所谓其愚不可及。吾于周孝亦云。

 

  沉原壤

  陈岩野先生,少应童子试,学使者命题,幼而不逊弟,长而无述焉。先生与彭忠愍曜并录进庠,既十余年,同案生八九十人,无有举贤书者。先生谓忠愍曰:“是岂原壤为祟耶。”乃以刍为原壤像,为文祭之,沉于江。是年忠愍得举。越三年,先生授兵部主事,以拜官日举于乡,冠带就鹿鸣宴,人以为荣。已而与忠愍同死国事,以忠节著。其未经禳除者,卒无一人通显。噫,亦信有兆欤。

 

  广州时序

  立春日,有司逆勾芒土牛,勾芒名抝春童,著帽则春暖,否则春寒。土牛色红则旱,黑则水,竞以红豆五色米洒之,以消一岁之疾疹。以土牛泥泥灶,以肥六畜,元日拜年,烧爆竹,啖煎堆白饼沙壅,饮柏酒。元夕张灯烧起火,十家则放烟火,五家则放花筒。嬉游者,率袖象牙香筒,打十八闲为乐。城内外舞狮象龙鸾之属者百队,饰童男女为故事者百队,为陆龙船,长者十余丈,以轮旋转,人皆锦袍倭帽,扬旗弄鼓,对舞宝镫于其上。昼则踢〈毛匽〉五仙观,〈毛匽〉有大小,其踢大〈毛匽〉者市井人,踢小〈毛匽〉者豪贵子。歌伯斗歌,皆著鸭舌巾、驼绒服,行立凳上。东唱西和,西嘲东解,语必双关,词兼雅俗。大约取晋人读曲十之三,东粤摸鱼歌十之四,其三分则唐人竹枝调也。观者不远百里,持瑰异物为庆头。其灯师又为谜语,悬赏中衢,曰灯信。二月始东作,社日祈年。师巫遍至人家除禳,望日以农器耕牛相市,曰犁耙会。清明有事先茔,曰拜清,先朝一日曰划清。新茔必以清明日祭,曰应清。三月二十三日为天妃会,建醮扮撬饰童男女如元夕,宝马彩棚亦百队。佛山则以上巳为真武会,放大爆竹,四月八日浴佛,采面荭榔,捣百花叶为饼。是日江上陈龙舟,曰出水龙,潮田始作。五月自朔至五日,以粽心草系黍,卷以柊叶,以象阴阳包裹。浴女兰汤,饮菖蒲雄黄醴,以辟不祥。士女乘舫,观竞渡海珠,买花果于蛋家女艇中。夏至磔犬御蛊毒,农再播种,曰晚禾。小暑小获,大暑则大获,随获随莳,皆及百日而收。七月初七夕为七娘会,乞巧,沐浴天孙圣水,以素馨、茉莉结高尾艇。翠羽为篷,游泛沉香之浦,以象星槎。十四祭先祠厉为盂兰会,相饷龙眼、槟榔,曰结圆,潮州则曰结星。二十五为安期上升日,往蒲涧采蒲,濯韸々水。八月蓼花水至,有月,则是岁多珠,为大饼象月浮。桂酒剥芋,芋有十四种,以黄者为贵。九日载花糕萸酒,登五层楼双塔放响弓鹞,霜降展先墓,诸坊设斋醮禳彗。十月下元会,天乃寒,人始释其荃葛,农再登稼,饼菜以饷牛,为寮榨蔗作糖霜。冬至曰亚岁,食鲙,为家宴团冬,墓祭曰挂冬。小除祀社,以花豆洒屋,次日为酒以分岁,曰团年。岁除祭,曰送年。以灰画弓矢于道射祟,以苏木染鸡子食之,以火照路,曰卖冷。

 

  放鹞

  南海之佛山,岁九月十日为放鹞会。先期主者悬式于鹞场,鹞皆以白楚纸为之,凡两翼,一竿一弓。翼广一尺,以平为上。竿长三尺,弓二尺,弦以竹根片或铜片,以薄为上。主者察之,嵌以印。放日,主者立一竿于地,长二丈。人十人为耦,离竿二丈,约之曰,毋过竿,毋不及竿,出大竿,复出小竿,如是者赏。约已,依次而度,鹞出于竿末,则以线之直上者为上。线已直上,则竿中更吐一竿,高至三丈,又以线之直出于三丈之末者为上。线既直出于三丈之末,又以鹞之声清和中节,而其态回翔合度者为上。

 

  拾灯

  海丰之俗,元夕于江干放水灯,竞拾之,得白者喜为男兆,得红者谓为女兆。或有诗云:“元夕浮灯海水南,红灯女子白灯男。白灯多甚红灯少,拾取繁星满竹篮。”广州灯夕,士女多向东行祈子,以百宝灯供神。夜则祈灯取采头,凡三筹皆胜者为神许,许则持灯而返,逾岁酬灯。生子者盛为酒馔庆社庙,谓之灯头,群称其祖父曰灯公。八月十五之夕,儿童燃番塔灯,持柚火,踏歌于道曰:洒乐仔,洒乐儿,无咋糜,塔累碎瓦为之,象花塔者其灯多,象光塔者其灯少。柚火者,以红柚皮雕镂人物花草,中置一琉璃盏,朱光四射,与素馨茉莉灯交映。盖素馨茉莉灯以香胜,柚灯以色胜。

 

  打仔

  下番禺诸乡,岁正月初旬,儿童先集山野间,以拳棒相角,谓之打仔。已而壮者蜂拥至助之,以胜负卜其乡一岁之兴衰。阳江县西有厮打冈,岁五月五日,乡人无老少咸集奋斗,谓胜则一方吉利,此亦吴俗斗力之戏。各料强弱相敌,事类讲武,然非礼让之风也,宜禁。

 

  吹角卖物

  顺德之容奇、桂州、黄连村,吹角卖鱼。予诗:“吹角卖鱼人,拾灯求子客。”其北水古、粉龙渚、马齐村,则吹角卖肉。相传黄巢屯兵其地,军中为市,以角声号召,此其遗风云。

 

  赌蔗斗柑

  广州儿童,有赌蔗、斗柑之戏,蔗以刀自尾至首破之,不偏一黍,又一破直至蔗首者为胜,柑以核多为胜。有咏者云:“赌蔗斗柑独擅场。”

 

  采青

  琼州风俗之敝,尤在上元,自初十至十五五日内,窃蔬者、行淫奔者,不问,名曰采青,此宜严禁。

 

  永安崇巫

  永安俗尚师巫,人有病,辄以八字问巫。巫始至,破一鸡卵,视其中黄白若何,以知其病之轻重。轻则以酒馔禳之,重则画神像于堂,巫作姣好女子,吹牛角鸣锣而舞,以花竿荷一鸡而歌。其舞曰赎魂之舞,曰破胎之舞,歌曰鸡歌,曰暖花歌。暖花者,凡男婴儿有病,巫则以五彩团结群花环之,使亲串各指一花以祝。祝已而歌,是曰暖花。巫自刳其臂血以涂符,是曰显阳。七月七夕,则童子过关。十四夕,则迎先祖,男子或结场度水,受白牒黄诰。妇人或请仙姐,施舍钗钿。仙姐与女巫不同,女巫以男子为之,仙姐以瞽人之妇为之,山深谷邃,淫昏之鬼或凭藉以为祸福,未可知。县令尝厉禁之,然其根株深固,未能剪除二三也。

 

  祝灶

  永安岁除夕,妇人置盐米灶上,以碗覆之,视盐米之聚散,以卜丰歉,名曰祝灶。男子则置水釜旁,粘东西南北字,中浮小木,视木端所向,以适其方,又审何声气,以卜休咎,名曰灶卦。

 

  吹田了

  东莞麻涌诸乡,以七月十四日为田了节,儿童争吹芦管以庆,谓之吹田了,以是时早稻始获也。予诗:“芦管吹田了,中含祝岁辞。初秋几望日,早稼始收时。”

 

  贪吏

  吾广谬以富饶特闻,仕宦者以为货府,无论官之大小,一捧粤符,靡不欢欣过望。长安戚友,举手相庆,以为十郡膻境,可以属餍脂膏。于是争以母钱贷之,以五当十,而厚责其赢利。其人至官,未及视事,即以攫金为事,稍良者或恣睢掠拾,其巧黠者则广布爪牙,四张囊橐,与胥吏表里为奸。官得三而胥吏得七,蚩蚩小氓,以边徼荒远见欺,淫刑枉法,其亦何求而不得乎。尝见一二婪吏矣,凡构讼者,两造皆勒其长夫。父告其子,则勒其父长夫。兄告其弟,则勒其兄长夫。而子弟亦不得免,皆勒长夫。家有美花珍果,墓有乔木,亦必勒其长夫。一长夫折金十四余两,胥役携之入署,此婪吏者匿笑而受之曰:吾不若是锱铢之取也,吾则无以应上官之诛求也。嗟夫,吾粤之为官者,计其诛求之状,亦大抵以上中下三等相吞而已矣。上官眈眈乎中,中复眈眈乎下,下则无所眈眈也,亦惟于匹夫匹妇之微,穷其巧力而已矣。所由者,官者戾虫,民者甘饵。京师者,饿虎之山。权贵者,择肉之主。其不足以为水者,东粤之膏脂,不足以为薪者,东粤之筋骨。其以珠贝为泥沙者,取之匹夫而不足。以金钱为粪土者,取之匹妇而已有余也。嗟夫,吾粤金山珠海,天子南库,自汉唐以来,无人而不艳之。计天下所有之食货,东粤几尽有之;东粤之所有食货,天下未必尽有之也。故今之官于东粤者,无分大小,率务朘民以自封。既得重赀,则使其亲串与民为市,而百十奸民从而羽翼之,为之龙断而罔利。于是民之贾十三,而官之贾十七。官之贾本多而废居易,以其奇筴,绝流而渔,其利尝获数倍。民之贾虽极其勤苦,而不能与争,于是民之贾日穷,而官之贾日富,官之贾日富,而官之贾日多。遍于山海之间,或坐或行,近而广之十郡,远而东西二洋,无不有也。民贾于官,官复贾于民,官与贾固无别也,贾与官亦复无别。无官不贾,且又无贾而不官,民畏官亦复畏贾。畏官者,以其官而贾也。畏贾者,以其贾而官,于是而民之死于官之贾者十之三,死于贾之官者十之七矣。嗟夫,在昔国之富藏之于民,今也藏之于官,复藏于官而贾者。藏于贾而官者,民曰穷而盗贼日炽,其祸不知所底,非有圣君贤相,端本澄源,以节俭为之倡率,禁难得之货,明贪墨之刑,则东粤一隅,何以有匹夫匹妇之性命也哉。噫。

 《广东新语》 清·屈大均

卷十 学语

  白沙之学

  吾乡理学,自唐赵德先生始,昌黎称其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亟排异端而宗孔氏者也。宋则梁先生观国,有《归正》一书,谓苏氏父子所为文,出入禅谛,饰以纵横,非有道者之言,胡待制寅亟称之。明兴,白沙氏起,以濂、雒之学为宗,于是东粤理学大昌。说者谓孔门以孟氏为见知,周先生则闻而知之者,程伯子周之见知,白沙则周之闻而知之者。孔孟之学在濂溪,而濂溪之学在白沙,非仅一邦之幸。其言是也。

 

  白沙先生初学于康斋,而未有得。归坐春阳之台,潜心数年,乃恍然有得于孔、颜之所以为乐。其学盖本诸心,其功则得于静,故每以静中养出端倪教人,其言去耳目支离之用,非去耳目也。去其支离之用也,其不事著述,而欲归于无言。盖以道之显晦,在人不在言。伏羲著述止数画,而画前又有易,六经而外散之诸子百家,皆剩言而已矣。又谓此理之妙不可言,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试言之,则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

 

  甘泉之学

  甘泉初游江门,梦一老人曰:“尔在山中坐百日,即有意思。”以问白沙,白沙不以为然,是则白沙亦未尝欲人静坐也。然明道见人静坐,辄叹为善学。紫阳亦曰“半日读书,半日静坐。”甘泉则谓古之论学,未有以静坐为言者,程氏言之非定论。盖孔门之教,皆欲从事上求仁,动时著力,何者。静不可以致力,才致力,即已非静矣。故《论语》曰:“执事敬”。《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惧慎独,皆动以致其力之方也。故善学者必令动静一于敬。又云:“涵养在敬,进学在致知,如车两轮。又如人行路,足目一时俱到。”明道云:“学在知所有,养所有。”明道得孔孟之传者也,其语学也,上下体用,一贯中正而无弊,朱、陆各得其一体故也。朱语下而陆语上,宗旨各有所重。

 

  白沙本于濂溪,阳明本于明道,其学未始不同。而当时二家弟子,各执师说不相下。有建宁太守者,为甘泉、阳明创大同书院于武夷,以见二家大同之意。甘泉闻之甚喜,谓己与阳明,戮力振兴绝学,一以濂、雒为宗,致良知以体道,犹磨镜以照物,不是一空知便已,故曰格物。物即为物不二之物,至善是也。知止、定、静、安、虑、能得,则格之矣。吾之言格物,与阳明之言致知,无二旨也。顾端文云:“阳明之知,即甘泉之物。甘泉之格物,即阳明之致知。”大均谓知在于物,物外无知,物在于知,知外无物。知不可致,必格吾物以致之,物不可格,必致吾知以格之,格致一也。湛、王之说,善会之无有不同,格知中之物,致物中之知,而《大学》之道尽之矣。

 

  甘泉先生尝开礼舍僧寺,来学者,令习礼三日而后听讲。讲必端坐观心,不遽与言,使深思以求自得。阳明云:“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为禅。甘泉者,殆圣人之徒也。”青萝云:“阳明之学过于高,惟甘泉所论,纯粹平正,上下皆可企及。至于宋儒之中,专信明道,尤为独得之见。”先是甘泉在京师,与阳明讲求正学,天下靡然从之。号阳明之派曰浙宗,甘泉之派曰广宗。而阳明早世,甘泉独以高寿作人,学者慕风而至,得以及门为庆幸。噫嘻,可谓盛矣。

 

  甘泉翁年七十有五,始得致仕。作歌云:“归来乎而,嗟余其归矣。东西南北之人兮,安所不之矣。水宿山栖兮,忍其饥矣。”因取道江浙,泛钱唐,游憩于武夷久之。常为《九曲棹歌》,令诸生歌以相乐。有“一篙一篙至无终,篙篙相接终有通”之句。归至罗浮,日夕端坐石上,未尝至家。年八十复游南岳,筑室紫云峰麓,集衡阳人士而诲之,数月乃返。年九十二时,又游南岳,道过古州,邹文庄率同志数百人趋迎,戒曰:“先生高年,犹殷殷访友,此可征其学矣。古云,宪老不乞言,吾侪无多问以烦长者也。”时文庄年亦六十,临别泪落沾襟,翁顾慰之曰:“谦之何悲也,岂以予年老不复再会耶,后十年当再过子。”其后四年,翁九十有六,又欲往游武夷,未行而病,临终,为门人谆谆说《易》。昔人云“人不学便老而衰”。若翁者,其真自强不息之力也哉。

 

  弼唐之学

  明兴,白沙氏起。其学以自然为宗,无欲为至,盖天之学也。天无欲而四时行,日月无欲而万物以之变化,圣人有所不知,有所不能,以其无欲焉耳。白沙得其微,当时来学者至倾天下,甘泉扩其绪而大之,及门四千余人。然以为求友于南,得庞弼唐一人而已。初,弼唐讲学罗浮,官南都时,又讲学于新泉书院,年五十有三致政,乃请为甘泉弟子。甘泉命主天关讲席,都授广州,尝言吕泾野在北,庞弼唐在南。二子者,中分吾道而治,可谓不孤。自甘泉没,弼唐与陈唐山、林艾陵、刘素予、黄莱轩、岑蒲谷、邝五岭、何古林、霍勉衷为天山讲易之会。四仲月,则大集天关。弼唐谓阳明之所谓知,即朱子之所谓物,朱子之所以格物,即阳明之所以致知,与甘泉体认天理之说不相悖。良知莫非天理,天理莫非良知,原无二旨。当是时,甘泉、阳明二家弟子,各执其师之说,互有异同。自弼唐为之会通,而浙、广二宗,皆于弼唐悦而诚服。于时乡士大夫翕然和之。若何古林则讲学诃林,薛中离则于金山,黄泰泉于白云,钟叔辉于宝潭,杨肖斋、叶允中于归善,叶絅斋于罗浮,王青萝于粤秀。而其在广州者,遇朔望必偕至天关,就正于弼唐。絅斋云:“先生圣儒,不言而躬行。其质行,诸儒不能逮也。而教人则尤精微纯粹,要而不烦,可谓笃论者也。”弼唐名嵩,字振卿,南海人。

 

  事师

  白沙之于吴聘君也,为之执役数月,而不敢请益一言,其后贺黄门钦于白沙亦然。既别为白沙像事之,出告反面,周布政使于白沙,迎至藩堂,使之南面坐,受拜咨问以风一方。而丁知县积者,初至新会未视篆,即上谒白沙,事以师礼。凡有所闻,行之惟恐不及。姜进士麟者,始见白沙,则曰:“吾阅人多矣,如陈先生者,耳目口鼻,人也。所以视听言动者,殆非人也。人问之,辄曰活孟子活孟子云。”嘉鱼李世卿,三至白沙,其始也居七越月,继也一岁,又继则居二岁矣。当是时,师弟子相与登高望远,追逐云月,赋诗饮酒以为欢。至于何物而为道,何物而为学,其师不言。曰:“吾以待世卿之自得也。”弟子亦不问。曰:“吾亦待吾自得之也。”而白沙亦尝言曰:“吾与世卿朝夕无所不言,所未言者,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非见闻之所及者,将以待世卿深思而自得之,非敢有爱于言也。”此白沙深于爱世卿者也。湛文简初至白沙,斋戒三日而后敢求教。举于乡,即焚路引,从白沙十有三年,既得其旨,乃出而求仕,然犹一举足不敢忘师,所至辄为书院以奉之。又以白沙爱慕罗浮,向未能至,乃于黄龙洞为祠,以濂溪、豫章、延平与白沙并祀。又于衡山为岳麓精舍,专祀白沙。其后文简没,门人因以配享,论者谓文简此举,以高明广大之地,处其师而即以之自处,盖真善于为学者也。而庞弼唐者,于甘泉没,场居天蚕者三年,守天关讲席廿余年,朝夕瞻拜不倦。他若钟景星、郭肇乾、陈谟三公,则皆弃舍举业,从文简燕京,服勤数载而后归。洗进士桂奇者,初分司冬官,即上疏求南,以从文简于南雍。而方文襄以吏部郎中位阳明上,因论学,遂事以为师。黄梦星者,承其父命,数千里往浙从阳明,居数月辄一告归省父,去二三月复来,如是者屡屡,阳明甚嘉叹之。杨复所之于近溪,无须臾离,亦图小像事之,岁时与同志祭奠。薛中离举进士后乞归,侍阳明于虔。阳明之没,为位兴隆寺,率同志数十人,朝夕哭焉。以行人求使山东,暇即王氏家经理其事,遂自越反鲁,谒孔孟庙,集多士大会于峄山讲学。还京,即疏请陆象山、陈白沙入祀庙庭,制从象山。罢归,又白当道立祠宗山,以祀阳明。之数公者,皆可谓善事其师,如七十子之心悦而诚服者也。今天下异端盛行,释老多而儒者少,士大夫即欲为儒,而无贤师可事。南北分家,意见各别,又安得有白沙、甘泉、阳明三先生者,倡明洙泗之学,以开聋聩,予亦得周旋执御于其间也哉。

 

  白沙弟子

  《新会志》有《白沙弟子传》。弟子一百余六人,以伍云为首。云字光宇,新会人,与李子长并知名。然白沙之门,见道清彻,尤以林先生光为最。光字缉熙,东莞人,所上白沙书,得力过于甘泉,可直接白沙学脉,《弟子传》当首缉熙。白沙尝语人云:“从吾游而能见此道践履者,惟缉熙耳。”甘泉亦云:“白沙夫子,崛起南方,溯濂雒以达于洙泗。当是时得其门而入者,南川一人。”南川者缉熙也。

 

  罗公为师

  东莞罗公亨信,以给事中丁艰归,设塾授徒,凡宗人朋旧子弟皆就学,不受束脩,凡三年,乃起复还朝。孟子谓人之患好为人师,如罗公者,吾患其不好为人师耳。

 

  翟先生善教

  博罗翟先生宗鲁,字一东,砥砺节行,居处必恭,行必古礼之循,来学日众。于堂下置茅蕝三,一收放心,在两阶间,来者居之旬日,放心收矣。乃升堂,一有过,在西阶下,一改过,在东阶下,知改移之东,能改复升堂,学者遵教惟谨。

 

  拜五经

  南海人陈元,自恨不学,晨夕陈五经拜之,久之忽能识字。归善杨先生传芳,居尝读《易》,谓恐死去不见姬文、周、孔,每鸡鸣而起,焚香向《周易》再拜,日玩一卦,久之洞见象数之奥。新会人陈烈,读书苦无记性,一日读孟子求放心章,始知其故。静坐百日,遂能一览无遗。然甘泉云,此事若非知本,恐亦未有所得,仍须以不求记为善学。

 

  斋居拜先师

  南海陈先生激衷,号尧山,斋居设先师孔子位,朝夕礼焉。恒计勤惰以自罚,或立或跪,托先师让之曰:“激衷,尔有过盍改诸。”深自刻苦,家人罕见其面。不设枕席者二年,倦则凭几,少息复起,明灯正衣冠而读。尝苦强记,因读程伯子聪明睿智皆从此出,喜曰:“得之矣”。自是动静起居,一主于敬。尝言学者立志贵刚,观之乾为金,金百炼斯纯,纯斯刚。吾人之学法天,非刚不可。又言以吾心善念之微,敌百欲之攻,正如杯水胜车薪之火。苟非终日乾乾,顾諟警惕,恶能立而不变。故曰:尊德性而道问学。惟尊则不屈于欲,然后无以尚。学以充之,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者此也。又言圣人之教,小即大,浅即深。故曰下学而上达。夫子食不语,寝不言,此正是参赞天地所在。文王与太姒相对时,即对越上帝,天匹男女,何私欲之与有。理在是,心在是,德在是,道在是。生生之谓易也。

 

  白沙从祀

  薛文清从祀议,当隆庆时,朝臣以陈献章、王守仁并请,攻者纷如。上罢守仁,其后又罢献章。万历十二年,复以二子请,攻如前,上不听,乃与胡居仁并祀。四子学行不同,薛、胡宗朱子,陈、王宗大程子,而陈微兼濂溪,王兼象山。上兼收之,大哉圣学。

 《广东新语》 清·屈大均

卷十一 文语

  广东文集

  予尝撰《广东文集》,其序云:“广东居天下之南,故曰南中,亦曰南裔。火之所房,祝融之墟在焉,天下之文明至斯而极。极故其发之也迟,始然于汉,炽于唐于宋,至有明乃照于四方焉,故今天下言文者必称广东。盖其地当日月之所交会,故陶唐曰南交,言乎日月之相交也。日在南则月在北,月在南则日在北,上下相望以为交。生其地者,其人类足智而多文,固日月之精华所吐噏而成者。汉曰日南,举日而月在其中矣。天之阳在南,故曰日南。又其时为夏,辰为午,位为丙午,于卦为火在天上之象。火丽为日,日在天上而天大有。其文明,君子当之,而以文章为富有之业,以大车载而享于天子。此文献金鉴之录、文庄衍义之补、文简格物之通、文襄皇极之畴之所以与皋谟伊训相彪炳也。自洪武迄今,为年三百,文之盛极矣。极而无以会之,使与汉唐以来诸书,其远而为王范、黄恭之所纪述,近而为泰泉、梦菊之所编摩者,悉沦于草莽,文献无稽,斯非后死者之所大惧乎。嗟夫,广东虽一国乎,求文于人,人或不足于文。求人于文,文则有余于人矣。博取而约之,撰为一书,名之曰《广东文集》,使天下人得见岭海之盛于其文。文存而其人因以存,以与《广东通志》相表里,岂非一国人文之大观乎哉。嗟夫,一国之人文,天下之人文也。知天下于一国,知一国于一人。此一人者,其出则必如文献,处则必如文恭者也。典型既往,后学无师,吾安得不为斯文之绪有深虑乎。”又云:“先是时吾粤有《岭南文献》一书,吾尝病其文不足,献亦因之,盖因文而求其献耳,非因献而求其文也。斯乃文选之体乎,以言乎文献,则非矣。且岭南之称亦未当,考唐分天下为十道,其曰岭南道者,合广东西、漳浦及安南国境而言也。宋则分广东曰广南东路,广西曰广南西路矣。今而徒曰岭南,则未知其为乐乎,为西乎,且昭代亦分广东为岭南东西三道矣,专言岭而不及海焉。廉、雷二州则为海北道,琼州为海南道矣,专言海而不及岭焉。今而徒曰岭南,则一分巡使者所辖已耳。且广东之地,天下尝以岭海兼称之,今言岭则遗海矣,言海则遗岭矣,或舍岭与海而不言,将称陶唐之南交乎,周之扬粤乎,汉之南越乎,吴晋之交广乎,是皆非今日四封之所至。与本朝命名之实,其亦何以为征。凡为书必明乎书法,生乎唐,则书岭南。生乎宋,则书广南东路。生乎昭代,则必书曰广东,此著述之体也,以尊祖宗之制,以正一代之名,而合乎国史,其道端在乎是。且广东之文始尉佗,然佗真定人,或中国人相辅者为之,未必南武人之所作。即高固为相,尝以铎氏微进楚王,亦未闻有文可称。吾尝谓广东以文事知名自高固始,谓其能以春秋事君也,武事知名则始梅鋗,鋗亦无文。然则文其以汉之陈元为始乎。其请立左氏一疏,大有功圣经。次则杨孚有请均行三年通丧一疏,即其《南裔异物志》,辞旨古奥,散见他书,搜辑之亦可以为广东文之权舆。今徒以曲江冠简端,抑疏矣。嗟夫,广东自汉至明千有余年,名卿钜公之辈出,醇儒逸士之蝉连,操觚染翰,多有存书。其或入告之嘉谟,或谈道之粹论,或高文典册,纪载功勋,或短章数行,昭彰懿行。其义皆系于人伦,其事多裨乎国史。作者深衷,鬼神可质,岂可挂一漏十,令其泯没无传。将一邦人物之盛,著作之宏多,反不如珰珠翠羽,犀象珊瑚,水沉伽楠诸珍怪,犹能尽见于世,是岂有志好古敏求者之所忍乎。大均尝臆度之,大约大家数十,名家数百,近而穗城,远而琼甸,及此兵火之余,搜罗残缺,出于壁中,求之枕上,犹可十而得五,一以慰孝子慈孙之心,一以开后生晚学之闻见。苟以卷帙浩繁为惮,务存简略,使先哲精神所注,耳目所存,虽有至文,不能溢乎数篇之外,如此即欲天下人尽征其文,已不可得,况于献乎。然欲多载乎文以资观者之厌饫,而其文分体而不分人,人存其名而不存其事实,又以文选之实而冒夫文献之名,名文献实则文选,斯则大均之所不敢出也。若专以识夫献焉,将如吾学编、列卿记、名臣言行录、献征献实二录、人物考之类,以献为主,文为客,斯则《史记》之流,又大均之孤陋寡闻所未能也。无已,则以张天如所撰汉魏百名家为例可乎?其例也,人各一集,集分诸体,体不必兼,即一体亦成一集。不成一集,则以其可附者附之,稍加裁择,咸使雅驯。一篇一字,亦必以内圣外王为归,痛绝释老之言,阴寓春秋之法。书成,总计三百余卷。集皆有原序、新序或书后,集末则以本传、行状、墓志附焉,俾其人生平本末尽见,易以考求。统名曰《广东文集》,分名则曰某人集。有谥称谥不称官,以朝廷之易名为尊也。无谥乃称官,官以其代之官,以一王之制,不可乱也。官又以所赠之官,荣君恤也。无官则称处士,重高节也。非处士则或称生员、贡、监生,以其尝欲求仕也。或称举人、进士,以其将出而仕者也。某某子与别号不称,以非其祖父之所命也。其集外诸家著书,非文体者,约有百余种,若丘文庄之《大学衍义补》,湛文简之《格物通》、《周易测》、《二礼经传测》、《非老》、《非杨》,黄宗大之《皇极经世传》,黄文裕之《乐典》,王光禄之《正学观水记》诸书,虽为体博大,为理精微,可以羽翼《圣经贤传》,概不编入,将别汇为《广东丛书》一部,俾与《广东文集》并悬日月,垂之无穷焉。斯二书也,丛书无所去取,贵大全也。《文集》中十汰二三,然亦宁宽毋严。盖以一省之书,非海涵岳负,无物不具,不足以称厥地灵,昭山海之精华,成人文之渊薮。即或瑕瑜不掩,弥见大家,譬之罗浮瑶石中有粗砾焉,不足以损其瑰丽也;旸谷扶桑上有槁枝焉,不足以累其轮囷也。嗟夫。广东者,吾之乡也,一桑梓且犹恭敬,况于文章之美乎。文者道之显者也,恭敬其文,所以恭敬其道。道在于吾乡之人,吾得由其文而见之,以为尚友之资,以为畜德之本,岂非吾之所以为学者乎。其不能一一镂版以传,则以贫也,有所待于有力者也。然予将终身以之,若愚公之徙太行,精卫之填东海,不以其力之不足而中辍也,知者鉴诸。”

 

  尉佗书

  南越文章,以尉佗为始。所上汉文帝书,辞甚醇雅,其中国人代为之耶,抑出于南越人之手也。文帝曰:“朕高皇帝侧室之子也。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也。”佗亦曰:“老夫故粤吏也,妄窃帝号,聊以自娱也。”盖文帝有舜禹有天下不与之心,佗亦有文王事殷之德,君臣之间,以至诚感应,如响与声,信一时之盛事也。论者以文帝赐佗书,纯作家人父子语,不用欺,亦不示恩,所谓以德服人。然亦佗明哲炳于几先,故能变逆为顺,以相安于无事耳。噫,文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哉。予譔《广东文选》以佗始,佗孙胡次之,重其文,亦重其智也。

 

  粤人著述源流

  汉议郎陈元,以《春秋》、《易》名家。其后有士燮者,生封川,与元同里,撰有《春秋左氏注》,陈国袁徽尝称其简练精微有师说。燮后有番禺董正,年十五通《毛诗》、三传《春秋》,知名公府。有南海王范,搜罗典故,为《交广春秋》,史称其事赡词密,谓交广之有纪载自范始。有黄恭亦南海人,以王氏《交广春秋》多所遗漏,乃为王氏《交广春秋》补遗。其论尹牙、丁茂、朱崖令女,皆以《左氏春秋》为断,后复广为《十三州记》。世以其书与杨孚《南裔异物志》、《临海水土记》并传。其族子整,博洽工文词,有集十卷,此吾广著述之源流也。而元父钦,得黎阳贾护之传,直接虞卿、荀况、张苍、贾谊、贯公、贯长卿、张禹、尹更始、尹咸、翟方进、胡常之一脉,源远流长。尝撰为陈氏《春秋》以自别,而《通志》谓陈元有《左氏训诂》及集若干卷,不言陈钦,岂元之所著,多其父未竟之业耶。嗟夫,《春秋》者,圣人心志之所存,其微言奥指,通之者自丘明、公、谷而外,鲜有其人。粤处炎荒,去古帝王都会最远,固声教所不能先及者也。乃其士君子向学之初,即知诵法孔子,服习《春秋》,始则高固发其源,继则元父子疏其委,其家法教授,流风余泽之所遗犹能使乡闾后进若王范、黄恭诸人,笃好著书,属辞比事,多以《春秋》为名。此其继往开来之功,诚吾粤人文之大宗,所宜俎豆之勿衰者也。元所撰,自请立左氏学宫与请勿督察三公二疏而外,有承诏与范升辩难书十余道。其子坚卿,亦有文章名,能传祖父之业。噫嘻,陈氏盖三世为儒林之英也哉。

 

  郭从事碑

  东汉郭从事苍,字伯起,曲江人,以博学能文举茂才,为荆州从事。灵帝熹平三年,桂阳太守周某,开导昌乐泷,治崳为夷,以便舟楫,郡民颂之。从事为撰神汉桂阳太守周府君功勋记铭,曲江长区祉勒石泷上,至今知周府君之功,以此碑也。府君庙,在乐昌县西北一百八十里武溪之上。武溪者,伏波将军马援南征时,其门人袁寄生善吹笛,援作歌以和之,名曰武溪深者是也。武溪之源,出湖广临武。唐时名昌乐泷,泷有六,今名六泷。其曰韩泷者,以昌黎韩愈尝至其上作《泷吏诗》,故名。府君祠在韩泷上,祠旁祀愈及任嚣,以泷口有城,嚣所治也。碑旧在府君庙中,碑末有云:“太和九年五月重修”,欧阳文忠《集古目录跋》云。此君简汉书无之,今碑石缺亡,其名惜乎遂不见于世也。然碑文原云:“府君字君光。”不言其名。而宋蒋之奇则谓府君名煜,其续武溪深词有云:“飞湍瀑流泻云岑,砰激百两雷车音。”吾闻神汉之初始开斸,使君姓周其名煜。嗟乎,府君之功,以从事之文而传,而其名偏不可考。或云憬,或云昕,憬或作暻,则皆以讹传讹而已。从事碑文甚奇古,六泷山水之胜,形容殆尽,其才亦扬雄之亚云。

 

  赵进士文

  赵进士德,海阳人。唐元和间,韩愈刺潮州,牒请摄尉海阳为衙推官,专勾当州学督生徒,于时潮之学者,翕然奋兴,以进士明经贡于王庭者,岁有其人。苏轼云:始潮之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人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是也。愈尝以平生所为文授德,德饥餐渴饮其中,沛然满足,因为文录序一篇,愈见而称善。比愈改官袁州,欲与俱行。谢不往,愈益高其风操,作诗相别。有云:“我迁于揭阳,有子可与娱。心平而行高,两通诗与书。婆娑海水南,簸弄明月珠。及我迁宜春,意欲携以俱。摆头笑且言,我岂不足欤。人心未尝同,不可一理区。宜各从所务,未用相贤愚。”自愈入粤,所与交游贤士,德与区册、区弘三人而外,邈无闻焉。而弘尤与周旋久,愈迁法曹时,送至荆门。其后入为博士,弘随愈至丹阳而别,于是愈有《送弘南归诗》,张籍亦有诗送弘。而德乃独徜徉洲屿,以道自娱,致愈有簸弄明珠之羡,其相知也深矣。论者谓弘即册也,其从愈修业摛文,粹然一出于正。比于乐王侯葩,皆可谓能自得师。而德崛起海隅,节概文章,卓有植立,为潮学者之所宗,固非待昌黎而后兴者。今以配享韩山,称为天水先生,俎豆勿替。噫嘻,其亦豪杰之士也哉。潮之文自德而始,有文录一序,可与《昌黎集》并传。

 

  《刘御史集》

  自韩昌黎入粤,粤之人士与之游,而因以知名于世者,在海阳则有赵德,在南海则有区册、区弘。于时昌黎于德有牒,又有诗以别之,于册有序,于弘亦有诗送之,至今粤人以为荣。若曲江刘君轲者,其在匡庐,梦书生遗二鸡子事甚奇。昌黎过韶时,尝欲为文以传之不果。君故能文,当时与韩、柳齐名。学士大夫之称韩、柳者,未尝不言及君。上京时,白乐天以书荐之于庾补阙、杜拾遗、元员外、牛侍御、萧正字、杨主簿兄弟,称君为人慕孟轲,为文慕扬雄、司马迁。所著若《翼孟》,若《豢龙子》,若杂文,于圣人之旨,作者之风,皆往往而得,于是君名动一时。人谓曲江公之后,岭南复有君接武其人云。君生平问学多得力于朋友,为僧时,师月华寺惠朗禅师,即大小朗也。居罗浮,师寿春杨生,讲授《春秋》。在东林,则与隐者茅君游,又与扶风马植交善。植尝称其文为韩愈之流,疏荐于朝,君由此官至御史者也。先是时,君事黄老求轻举,继又参学浮图,习《南山疏钞》、《百法论》诸书,得其指归。已而尽吐弃之,专心儒述,直求三代圣王之道于春秋,得《春秋》之精微于三传。盖其睿智过人,非昌黎所谓魁奇而迷溺者可比也。昌黎尝以郴之为州,其忠信材德之民,不可多见。今曲江亦郴之接壤也。君生其间,于异端之中,入而能出。廖师虽或与游而不以告,而昌黎已深知之,其亦可以无憾于衡岳之精灵也已。君之祖,自淮入湘,其父服贾郴、桂,因生君曲江。君弱龄好学,博洽群书,遂以玉声如乐诗举进士。曲江之举进士,盖自君始。嗟夫,天地之气,自西北而东南,闽之建州,吾粤之曲江,亦西北也。汉之时,吾粤文始于西,为陈钦、陈元父子。唐之时,吾粤文始于北,为张文献与君。文献与君,其又为粤北之终而南之始者也。君所著书,若《三传指要》,若《汉书古史》,若《黄中通理》,若《隋鉴》,若《三禅五革》及《翼孟》、《豢龙子》,皆亡。仅存者文十余篇,予录之为《刘御史集》。

 

  钟左丞文

  钟左丞允章,番禺人,南汉主刘晟喜其才思敏捷,诰敕碑记,多命为之。游碧落洞,有《云华御室记》,游罗浮,有《蓬莱上界诗》,皆见褒赏。拜工部郎中知制诰,声名藉甚。其后刘鋹于罗浮黄龙洞建天华宫,亦使为记,今不传,传其《云华御室》一记而已。南汉五十余年无文章,惟左丞微见华藻,其藏于刘墓所谓康陵碑者,则翰林学士知制诰正议大夫尚书右丞相卢应敕所撰,殊不工。然吾考鋹时曲江有刘宾王者,撰《南汉国史》十二卷,亦曰《刘氏兴亡录》,此书必有文采可观,惜乎不传,想欧阳《五代史》亦颇采用其说也。

 

  易史

  黎美周读《易》,每以史系之,以爻配事,以事例爻。自谓不烦太卜立筮、詹尹拂龟,吉凶瞭如,其明炳烛。张天如谓孔子忧时之作,挹损褒讳,莫如《春秋》,深切著明,莫如《易》。后人以《春秋》言治乱,不若以《易》言治乱之尤长。故《易史》不可以不作。《易史》美周未有成书,予尝欲踵为之。

 

  日本遗书

  日本之学始徐福。欧阳公诗云:“徐福去时书未焚,遗书百篇今尚存。”归善叶春及常上疏,请于纂修正史之日,檄至倭国,搜寻三代以前古书,或犹有什一之存,此议甚高。

 

  二礼

  甘泉先生尝谓《礼》二而已矣,曰《曲礼》,曰《仪礼》。孔子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子思子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威仪其《曲礼》乎,礼仪其《仪礼》乎,乃于读《礼》之后,进少仪参《曲礼》为上经,而《仪礼》为下经,定《冠义》等十六篇为《仪礼》正传,其《王制》等二十三篇杂记不可以分系者,为二礼杂传通传。又别小戴《郊特牲》等五篇,与大戴《公符》等四篇,为《仪礼》逸经传。编既成,名曰《二礼经传测》。而吴文正之三礼,与二戴之全篇章句,补《仪礼》之缺者,则皆在所不取焉。

 

  补乐经

  甘泉谓礼之起在节文,节文者礼之经也。乐之起在度数,度数者乐之经也。节文者升降揖让之谓也,度数者律吕声音之谓也。二礼之缺,予既已正之经传矣。乐经之缺,自年四十而致意焉。间取诸家律吕之说,而损益更张以文之,拟为《古乐经》一篇,而以《乐记》诸见于载藉者列于后,以为之传。经以定其度数,传以发其义理,而乐其可知矣。又谓《乐经》之散亡久矣,《乐记》之言,盖孔门弟子及秦汉间诸儒所记,以发挥古乐之义者也。中多精妙之言,然每每以礼乐对言之,非专传乐也。故予以《乐记》为乐传,不以为经。盖古谓传为记,如《仪礼》中多有记字,亦其传也。

 

  《乐典》

  香山黄文裕公,尝谓乐本于太极,函三为一,五声协五行,即《河图》也。八音合八卦,即《洛书》也。乃综核群籍,以《周礼·大司乐》为主,证以《乐记》,暨朱子、蔡氏诸编,登歌下管,参诸诗书,无一不合。羽水知崇,徵火礼卑。西汉以前,知音者类能道之。于是立乐均,述乐义,详载名物度数,而阐明其理。合《大司乐》、《乐记》、《诗乐》共三十六卷,名为《乐典》,多扩前哲之所未发者。张文襄谓《乐典》一书,箫韶可以复闻,而公尝示门人以所制琴、瑟、钟、磬、管、笛、笙、箫,皆分宫商以倡和。一日奏乐,有两雉自天而下,和鸣飞去,盖文明之瑞应云。吾粤先辈多明于礼乐之原,公《乐典》而外,若湛甘泉有《补乐经》、梁东溪有《乐书》,各若干卷。《乐书》今散佚矣,《乐典》、《补乐经》犹存,圣君贤相欲兴起古乐,其必有取于是夫。

 

  《古小学》

  甘泉谓古者小学大学皆有书。小学乃童子事,大学乃大人事。大学书杂于《戴记》中,程子既表章之。小学书今已残阙,散见于《礼记》诸篇,尚未有人简出复为一书。于是取《礼记》诸篇有小学事者,分为《蒙养洒扫》、《应对进退》、《事亲敬长》、《隆师亲友》、《礼乐》、《射御》、《书数》,凡七篇,有胎教之道,有接子见子之礼,有辅养太子之道,法通乎天子元子众子之事。其文则古,其事则小子之事,不敢以大人之事参之,恐其躐也。不敢以今文参之,恐其混也。书成,名曰《古小学》云。是书未成,予亦将继公之志。

 

  《大学衍义补》

  郭光禄梦菊,谓我粤士人释褐读中秘书,昔罕其俦。《尔雅》浩潏若丘仲深,藻泽璀璨如黄才伯,咸蔚为时宗工。然《衍义补》一书,尤足徵经世宏抱,则才伯逊席焉。才伯谓文庄公绩学修辞,直宗子朱子,而仰视圣祖睿制以为则,盎然而春阳和,炳然而象纬明,绳然如山河两戒相终始,真治世之文也。惜入辅已晚,平生德业之蕴,惟《大学衍义补》一编而已,盖惜之也。公进《大学衍义补》时,宪庙甚喜,谓有功于《大学》不小,以一部敕公建楼藏之。噫嘻,亦荣矣哉。

 

  《三字经》

  归善杨肖斋传芳,有《性理五经》、《子史摘要》,著为四字七字经行世,今不存。其童蒙所诵《三字经》,乃宋末区适子所撰。适子顺德登洲人,字正叔,入元抗节不仕,或问之曰:“吾南人操南音,安能与达鲁花赤俯仰耶。”

 

  《朱子学的》

  丘文庄有《朱子学的》一书,分九篇以拟《论语》。其言曰:“王通自著书以己拟孔子。愚则采辑朱子语,而窃推之以继孔子之后,非效通也,效曾子、有子之门人也,岂谓僣哉。”

 

  晦翁学验

  东莞林南川先生,尝取《朱子大全》读之,见其多有自悔之言,因知朱子之学,其所以悔者,乃其所以进,暮年体认,盖有人不及知而己独觉者矣。因取其警切要会录之,名曰《晦翁学验》。是书不存,予亦欲补为之。

 

  壸教

  《壸教》者,宋南海人梁观国所撰,凡十五卷。授其女弟为师,使训闾巷童女,以守礼法。真德秀、胡寅常称其书。明归善叶时,又尝著《阳礼书》以教子,《阴礼书》以教女若妇。诸女归,书醮辞于筴,令习之。祭祀,夫妇洒扫涤器,菹醢必亲。朔望先生率男,孺人率女妇谒祠,退,登堂相拜,乃据坐,儿女上谒受教。及儿女长,两人春秋高矣。日揖让如宾,诞迭宾主再拜上寿,然后儿女更上寿,尽欢而罢。故叶春及称之云:“惠江之学,造于夫妇,盖以身行其《壸教》者。”又香山黄佐有《姆训》一书,以内则、曲礼、诗传为主,而《列女传》、《女戒》、《家范》,皆采入焉,皆淑正风化之要典也。

 

  《疑耀》

  《疑耀》者,博罗张萱所撰,坊刻以为李贽,非也。中有称予乡海忠介语,又萱不喜佛,《疑耀》中辞多辟佛,谓列子述孔子言。西方有圣人,西方圣人,即诗之西方美人,盖周文王也。此非贽之言,明甚。

 

  同文编

  南海庞公嵩,为曲靖太守,以云南滇池迤东、迤西,伯夷、猡、缅之俗,人各异音,书各殊字,致伦攵行秽,娶婚同姓,兄收弟妇,弟室兄妻,习以为常。行之者自诿蛮夷,而吾之治之者,亦以蛮夷待之,此非圣人有教无类之至意也。尝欲为同文编,首刻《三字经》以训夷童,次刻《圣谕》及《大明律》中关系人伦者,以训夷黎庶。因地审音,别为三类。大书汉字于前,附注夷字于下。一教曲靖、寻甸、武定、猡猡,一教迤东八百、老过、车里、孟良,一教迤西木邦、孟密、麓川,缅甸、于崖、南甸、陇川、孟定,使之幼习壮观,语由短以入长,文因浅以入奥,咸知圣字之可学,王道之易从。又以夷人无姓,止以者字阿字起音,以者一、者二、阿骂、阿遮等为名,彼此相同,不能辨别。欲奏请赐姓一千余字,多造红牌,刊刻赐姓于上,但无姓而原系一祖相同者,给以一牌。祖宗多异者,给以各牌,俾之定以为姓,永远勿易。有迁徙者,察明乃许寄居,仍禁不得同姓为婚,有犯者杖断离异,此亦正蛮风之一助云。予谓推其说以教吾粤之傜、僮、黎、岐,亦无不可。

 

  外志

  叶石洞作《肇庆志》,其外志论云,无不覆帱,天道也。如天之无不覆帱,王道也。王者无外,志有外何,因其外而外之。孰外,仙也,释也,傜也,僮也,皆外也。仙、释、傜、僮之为外何,仙、释蔑弃人伦,而诡言出世,傜、僮傲狠王法,而自异齐民,皆外于圣人之教明王之治者也,故外之。然则遂外之乎,固将内之也。外而曰内之何,《易》称显比,《书》曰并生,《春秋》大一统,归斯受之而已。是故志而外之,所以明有义也。外而志之,所以明有仁也,仁义立而王道备矣。

 

  《极衍》

  周杰,南海人,唐开成中进士,精历算。著《极衍》二十四篇,以究天下之数。占岭南可以避地,弃官而归。刘问国祚修短,杰筮之,得比之复。曰,卦有二土,土数生于五,成于十,二五相比,以岁言之,当五百五十,大喜。以梁贞明三年僣号,至宋开宝四年国灭,止五十五年,盖杰举成数以避害云。

 

  二铁塔铭

  广州光寿寺,有二铁塔。其在乐者,南汉主刘鋹所造,最下一层铭云:“大汉皇帝,以大宝十年丁卯岁,敕有司用乌金铸造千佛宝塔壹所七层,并相轮莲花座高二丈二尺。保龙躬有庆,祈凤历无疆,万方咸底于清平,八表永承于交泰,以四月乾德节设斋,庆赞谨记。”塔南面之左铭云:“内殿大僧录教中大法师金紫光禄大夫捡挍工部尚书晓真大师沙门监造。”南面之右铭云:“教中大法师内供奉讲经首座金紫光禄大夫捡挍工部尚书宝法大师沙门监造。”北面之左铭云:“教中大法师内供奉金紫光禄大夫捡挍工部尚书□□大法师沙门监造。”西面之前铭阙。北面之右铭云:“教中大法师金紫光禄大夫捡挍工部尚书□□沙门监造。”东面之左铭云:“都监住持秀华宫使上将军上柱国□伯食邑十万户□□监造。”塔之在西者有铭云:“玉清宫使德陵使龙德宫使开府仪同三司行内侍监上柱国龚澄枢,同女弟子邓氏三十三娘,以大宝六年岁次癸丑,五月壬子朔,十七日戊辰铸造,永充供养。”其东塔雕刻盘龙,西者惟宝莲花,而高大相等。秀水朱氏有书光孝寺铁塔记跋云:“呜呼,僣窃之主,未有愚于刘鋹者也。谓群臣有家室顾子孙,惟宦者可信,不知其植党纳贿更甚焉。铁塔建自大宝十年,凡七层,合相轮莲花座崇二丈有二尺,观其列名,皆宦者也。当其时,鋹又范铜为己像,并肖诸子,列于天庆观,而今已亡之。盖金石刻之传于世,金之用博,故其铄也易。”以予所见,自唐以来,惟景云观、法性寺二钟铭及是塔记而已。

 

  秋痕

  陈文忠在礼部时,所见朝廷大小政事,随书之以遗子弟,凡十九首,名之曰《秋痕》,中有可补国史者。其后在刑部狱,欲取文王以下人事稍著者,编为狱史,以刿心不果。

 

  《赤雅》

  邝湛若上元跨马,值南海黄令先行幰,下骑弗及,令怒拘之。梁御史森琅为讲罪弗释,湛若微吟曰:“骑驴适值华阴令,失马还同塞上翁。”弃家走粤西,登陟鬼门铜柱之间,遍游诸岑及蓝、胡、侯、盘四姓土司,为傜女执兵符者云亸娘之客。尝纪其山川风土仪物,及女君天姬队歌舞战阵之制,为《赤雅》一书。奇怪若《山海经》、《齐谐》,华藻若《西京杂记》。其逑征诸诗,多与《赤雅》相表里,好事者竞传于世。吾览之,如诸岑为汉将军岑彭之后,世为粤西君长,雄据蛮中。妇女亦称酋帅,岁时祭祀,以面为吴将军汉首,以代牺牲。而伏波苗裔,世称马流人,皆史书所未及载,亦一异也。

 

  张孟奇所著

  博罗张萱孟奇所著,有《汇经》、《汇史》、《史余》、《汇雅》、《闻见录》、《古韵心口语》诸书,凡千余卷。语人曰:世人贵远而贱近,吾且藏之罗浮石室中,百世下有同好者俟之。不尔,吾当还之于造化。孟奇诸书,兵火后散佚殆尽,惟《西园汇集》、《疑耀》二书犹存。噫,岂其还之于造化耶。

 

  谶

  罗浮旧志云:后唐明宗天成中,罗浮掘得古剑,有篆文曰:“丁与水同宫,王将口耳同。尹来居口上,山岫护重重。”以献南汉主刘,国人莫之辨。及宋平广南,竞传其言。知者云:宋太祖以丁亥年降生,是丁水同宫也,于文口耳王为圣,尹口为君,重山为出,盖丁亥年圣君出也。又刘营构宫室,得石谶,有古篆十六,其文曰:“人人有一,山山值牛。兔丝吞骨,盖海承刘。”解者云:人人有一,大人也。山山,出也。值牛者,建汉国岁在丑也。兔丝者,晟袭位岁在卯也。吞骨者,灭诸弟也。越人以天水为赵,为盖海,指宋国姓也。承刘者,言宋受刘氏降也。及刘鋹时,多火灾,令民家贮水,号防火大桶。时有童谣曰:“羊头二四日,天雨至。”解者以羊者未之神,是岁辛未二月四日鋹国亡。又谓宋以火德王,房为宋分,天雨犹天水也,又王师如雨之义也。又侬智高为狄宣抚所败,先有童谣云:“农家种。籴家收。”

 

  土言

  广州谓平人曰佬,亦曰獠,贱称也。《北史》:周文帝讨诸獠,以其生口为贱隶,谓之压獠,威压之也。谓平人之妻曰夫娘,夫娘之称颇古,刘宋、萧齐,崇尚佛法,阁内夫娘令持戒,夫娘谓夫人娘子也,广州则以为有夫之娘也。东莞女子,未字者称曰大娘,已字称小娘,众中有已字、未字,则合称曰大小娘。广州谓新妇曰心抱,谓妇人娠者曰有欢喜,免〈亻身〉而未弥月曰坐月,亦曰受月,谓子曰崽。《水经注》:“弱年崽子。”是也。谓云孙曰〈行中加{山黑}〉,玄孙曰塞,息讹为塞也。谓父曰爸,曰爹。《南史》:“湘东王,人之爹。”是也。阳春谓外祖父曰翁爹,外祖母曰婆爹,自称则曰侬。高明谓外祖父曰公低,外祖母曰婆低。东莞谓曾祖曰白公,曾祖母曰白婆,或止称曰阿白。广州谓母曰妳,亦曰妈,妈者,母之转声,即母也,亦曰〈母巴〉。凡雌物皆曰〈母巴〉,谓西北风亦曰〈母巴〉,盖飓与瘴皆名母,故西北风亦曰〈母巴〉也。妇谓舅姑曰大人公、大人婆,亦曰家公、家婆。贾谊曰“与公并倨”,《列子》曰“家公执席”。是也。子女谓其祖父曰亚公,祖母曰亚婆,母之父曰外公,母之母曰外婆,母之兄弟曰舅父,母之兄弟妻曰妗母,母之叔伯父母曰叔公,曰叔婆。孙谓祖母之兄弟及妻曰舅公,曰妗婆,谓从嫁老妇曰大妗。醮子之夕,其亲戚送花于新郎房中者,男曰花公,女曰花婆,子初生者曰大孙头,子女末生者多名曰〈子尽〉。新会则曰长仔,或曰屘。奴仆曰种仔,惠州曰赖子,言主人所赖者也。广州凡物小者皆曰仔,良家子曰亚官仔,耕庸曰耕仔,小贩曰贩仔,游手者曰散仔,船中司爨者曰火仔,无赖曰打仔,大奴曰大獠,岭北人曰外江獠。小奴曰细仔,小婢媵曰妹仔,奴之子曰家生仔。螟蛉子曰养仔,盟好之子曰契仔。姻娅之使役曰亲家郎。东莞称无赖者曰趱子,又多以屎为儿女乳名,贱之所以贵之。男曰屎哥,女曰屎妹。谓赁田者曰佃丁,曰田客,赁地者曰地丁,曰地客。僦屋曰房客,巫曰师公、师婆。觋之夫曰觋公,琼女卖槟榔者曰山子,徭之畲者亦曰山子。广州谓横恣者曰蛮,又曰蛮澄。鋹,刘鋹。澄,龚澄枢也。言其不循法度,若此二人也。谓外省人曰蛮果,兴宁、长乐人曰哎子,海外诸夷曰番鬼,司柁者曰柁公、梢公,在船头者曰头公。二人为舟司命,故公之,即三老也。摇橹者曰事头,《宋书》“萧惠开有舫十余,事力二三百人。”事头者,事力之首也。立桅斗者曰班首,司篙者曰驾长,打牵曰牵夫。香山谓佃而服役者曰入倩,谓田主曰使头,其后反以佃户之首为使头。广州谓美曰靓,颠者曰废,鲠直曰硬颈,迂腐曰古气,壮健曰筋节,轻捷曰辘力,言其力如车之辘也。角胜曰斗,转曰翻,饮食曰吃,游戏曰则剧,杂剧也,讹杂为则也。谓淫曰姣,姣音豪,又曰嫪毒。谓聪明曰乖,谓不曰吾,问何如曰点样,来曰厘,溺人曰碇。走曰趯,取诗“趯趯阜螽”之义。攻治金铁之器曰打,为醮事曰打醮,取事物曰逻,骂人曰闹,挈曰报起。东莞谓事讫曰效,游戏曰瞭。顺德曰仙。曰欣。新会曰流,指何处曰蓬蓬。顺德谓欺曰到,《史记》“张仪曰:不如出兵以到之。”《索隐》曰:“到,欺也。”犹俗云张到,谓张纲得禽兽也。到,得也,张仪善欺,故谓欺人者曰张到也。以言托人曰诀,一作咉。谓猥〈犭衰〉者曰魁摧,出贾谊《哀时命》篇,即诗之虺隤也。缝衣曰敹。《书》曰“敹乃甲胄”。凡细者曰缝,粗曰敹。著里曰缝,著边曰敹也。东莞谓光曰皎,皎音效,美好曰洒,持物曰的,肥曰凹,肉熟曰肣。《礼记》曰“腥肆爓腍祭”。注曰:“腍,熟也。”爓或为炠也,广州谓烹物曰炠,亦曰炠也。谓港曰涌,涌,冲也,音冲。凡池沼皆曰塘,其在江中者亦曰塘,若白蚬塘、〈虫曾〉塘、菱角塘是也,犹合浦海中之珠池也。凡水皆曰海,所见无非海也。出洋谓之下海,入江谓之上海也。出洋曰开洋,亦曰飘洋。谓潮曰水,潮起则曰水大,潮落则曰水干。廉、钦州谓潮以朔望而大者曰老水,日止一潮者曰子水。谓水通舟筏者曰江,不通舟筏者曰水,二水相通处曰。称山之有林木曰山,无者曰岭。广州谓门横关曰闩,谓帆曰〈巾里〉,絻索曰繵,旁出者曰缆枝,小舟曰艇,泅水曰游。《南州异物志》赞“合浦之人,习水善游”。芟草曰薅草,亦曰劳。谚曰“耕而不劳,不如作暴。”树椮水中以挂罾曰罾戙,亦曰罾门。西宁谓鱼种曰鱼口,小猪曰猪口。广州谓卵曰春,曰鱼春,曰虾春,曰鹅春,曰鸡春、鸭春。数食箩曰几头,晋元帝谢赐功德净馔一头是也。数槟榔曰几口,陆倕谢安成王赐槟榔一千口是也,亦曰几子。陈少主尝敕施僧智顗槟榔二千子是也。数蕉子曰几梳,苏轼诗“西邻蕉子熟,时致一梳黄”。谓衣一套曰一沓,沓,袭也,讹袭为沓也。楮钱一片曰一佰,线缕一绺曰一子。一家曰一主,一熟曰一造。掷骰子者一掷曰一手。禽之窠曰斗,雌鸡伏卵曰哺斗。石湖云,雌雄曰一斗,十鸡并种,当得六斗。是也。琼州数尚六,禾六束曰一把,钱六百孔曰一贯,物六十斤曰一担,万州则以禾十二把为一担,潮阳以钱八十为一佰,曰东钱。筑墙纵横一丈曰一井,化州石城间,贫者欲避火,门于野外,构茅以栖,名曰藔。雷州有藔村,有蒲藔,有新藔岛,吴川有芷藔镇,琼有芒藔,儋有郎藔墟,定安有坡藔市,万有黎藔都,乐会有薄藔〈氵郎〉陂,会同有李藔塘,文昌有罟藔墩,黎峒有岑藔、黑藔、居藔、陈婆藔。自阳春至高、雷、廉、琼地名,多曰那某、罗某、多某、扶某、过某、牙某、峨某、陀某、打某。黎岐人姓名,亦多曰那某、抱某、扶某。地名多曰那某、湳某、婆某、可某、曹某、爹某、落某、番某。其近汉者多曰妚某,妚音不。香山中秋夕,剧饮月下曰饾中秋,发引之日,役夫蹋路歌以娱尸,曰踏鹧鸪。海丰方言,其滨海者,大约与潮相近,如髻曰庄,鼻曰鄙,耳曰系,须曰秋,鸭曰哑,牛曰悟之类。其属于山者,语又不同,谓无曰冒,我曰碍,溪曰阶,岭曰谅。其蛋人则谓饭曰迈,箸曰梯,碗曰爱瓦,盆曰把浪,拿网曰今网。狼人谓父曰扶,我曰留,彼曰往。女谓男曰友友,又曰友二。男谓女曰有助,谓娶曰换。野郎曰苦郎,那家曰扶闾,有心有意曰眉心眉意。扁担曰闲,木曰肺,以榕木担相赠曰送条闲肺榕,头曰图,有歌曰:“三十六图羊,四十只图鸡。”僮谓花瓣曰花脉,花朵曰花桃。傜谓鱼曰牛,不曰陷。有歌曰:“牛大陷到石头边。”谓兄曰表,来曰大。有歌曰:“表大便到木横底,娘大便到木横枝。”畲人谓火曰桃花溜溜,谓饭曰拐燶。琼语有数种,曰东语,又曰客语,似闽音。有西江黎语,有士军语,地黎语。地黎称峒名有三字者,如那父爹、陀横大、陀横小之类。有四字者,如曹奴那纽、曹奴那劝、曹奴那累之类。有六字者,如从加重伯那针、从加重伯那六、从加重伯那扌等之类。有七字者,如从加重伯那白吾之类。其山多曰鹧鸪啼,村多曰荔枝。广州语多与吴趋相近,如须同苏,逃同徒,豪同涂,酒同走,毛同无,早同祖,皆有字有音。潮州或无字有音,德庆亦然。新会音多以平仄相易,如通作痛,痛作通。东莞则谓东曰冻,以平为去,谓莞曰官,以上为平。香山谓人曰能,番愚谓人曰寅,东莞之南头谓刀曰多,增城谓屋曰窜,广州谓父又曰爸,母曰妳。或以阿先之,亦曰亚。儿女排行亦先之以亚,谓视不正曰乜斜,乜音〈口芊〉。射覆曰估,以刀削物曰〈卑刂〉,音批。细切物曰〈粟刂〉,音速。削去物曰{敝力},音撇。食饱曰匓,音救。以鼻审物曰嗅,许用切。谓多曰够,少曰不够,音遘。谓无尾曰{尸大出},音掘,谓人无情义者亦曰{尸大出}。谓腿曰{尸足回},音彼,髀也。以手搓物曰挪,音傩。以手按物曰捺,难入声。以拳加物曰〈扌{虍巾}〉,音钗。以手覆物曰揞,庵上声。以指爬物曰搲,乌寡切。般运曰摙,连上声。积腐秽曰擸〈扌{夭韭}〉,漱口曰敕口,敕音朔。谓人愚曰〈歹畏〉〈歹妥〉,怒目视人曰〈目隸〉,音利。谓田多少曰几〈田令〉,肉动曰〈月耴〉,音彻。疮肿起曰臖,兴去声。以足移物曰蹳,裸体曰〈身国〉〈身力〉。音赤历。不谨事曰邋遢,鼻塞曰鼻齆,音瓮。露大齿曰〈齿包〉牙。新妇入门,使亲属老妇迎之曰枱步。是夕夫妇同牢食,曰暖房饭。次早见舅姑亲属,献币、帛、帨、履,曰荷惠。冬至围炉而食,曰打边炉。元夕黏诗藏谜,以示博物通微,曰打灯。以鸽翎贯皮钱踢之,曰踢〈毛匽〉,〈毛匽〉亦曰燕。谓云脚疏直曰风路。不知人之来历,曰不知风路。龙门谓娶妇时置酒延宾以迎之,曰接路,高要人谓婿曰郎家,女巫曰鬼〈先母〉。

 

  讲学

  甘泉翁尝谓阳明,昔夫子忧学之不讲,夫讲必有同不同,不必同所以求其同也,然后义理生焉。如彼二磨,其齿不齐,然后粟米出焉。故天地之所以能化生万物者,以阴阳变合之不齐也。翁平生好游,所至辄与士大夫讲学,年八十九十时,两至衡岳,舆榇相随,不为首丘之计,辙经道旁,观者如堵墙,称为圣人复出,争拜门下。先生继往开来之心,为日不足,九十有五,犹悬桶于门以求规益,使天再假之年,敢自一息满足乎哉。

 

  皇明通纪之谬

  东莞陈清澜所辑《皇明通纪》,谓李空同宦江西时,与宸濠交欢,借势诬善,奏罢布政使郑岳之官。及濠事败,以交通系狱,禁锢终身焉。夫既与濠交欢矣,又借其势可罢人之官,而又一时自罢其官者何耶。濠之被俘,而词引空同,亦宿憾之所致也。赖见素林公持法不阿,遂已之。未尝逮系,其曰系狱禁锢皆无之,陈盖得之传闻之误耳。考霍文敏为吏部侍郎,雅好空同,尝与诸公议于朝堂曰:“宋儒谓欧阳修今之韩愈也。若李献吉者,非今之韩愈乎?使之终老林下,得毋后世讹议吾辈耶。”诸公然之。文敏因疏荐,上命吏部起用,未果行,然文敏诚空同之知己矣。

 《广东新语》 清·屈大均

卷十二 诗语

  诗始杨孚

  汉和帝时,南海杨孚字孝先,其为《南裔异物赞》,亦诗之流也。然则广东之诗,其始于孚乎?而孝惠时,南海人张买侍游苑池,鼓棹为越讴,时切讽谏。晋时,高州冯融汲引文华士与为诗歌。梁曲江侯安都为五言诗,声情清靡,数招聚文士,如阴铿、张正见之流,命以诗赋,第其高下,以差次赏赐之。此皆开吾粤风雅之先者,至张子寿而诗乃沛然矣。

 

  曲江诗

  东粤诗盛于张曲江公。公为有唐人物第一,诗亦冠绝一时。玄宗尝称为文场元帅,谓公所作,自有唐名公皆弗如,朕终身师之,不得其一二云。而公为人虚公乐善,亦往往推重诗人。为荆州时,辟孟浩然置幕府,又尝寄罗衣一事与太白。故太白有答公寄罗衣及五月五日见赠诗,而王摩诘有“终身思旧恩”之句,浩然则有陪公游宴诸篇。三子者,皆唐诗人第一流,他人鲜知罗致,独公与之相得。使玄宗终行公之道,不为小人谗间,则公之推诚荐引以为国家经纶之用者,又岂惟诗人而已哉!剑阁蒙尘,始澘然追念,噫嘻!亦已晚矣。少陵云:“受谏我今日,临危忆古人”,盖谓公也。丘文庄言:“自公生后,五岭以南,山川烨烨有光气”。信哉!

 

  陈琴轩诗

  东莞陈琴轩先生琏,当永乐初,铺张国家威德,为平安南、巡狩、平羌三颂及铙歌鼓吹曲十二篇以献。上大嘉悦,即以滁州守超擢西蜀宪使。文人之遇,视汉相如有过焉。

 

  罗勉夫诗

  顺德有罗彪音,字勉夫,永乐时,常游京师。有一王府命工人图松,当成,彪见之,书题松诗一首。工人重其绢无以复,遂论彪污图状于王。王目彪诗,奇其才,令给笔札复试之,彪受令顷刻奏。王悦,置酒饮彪,留为上客。彪顿首谢曰:“今俊旄列裾大王之门,不可胜数,臣愧乏枚、路之才,无为菟园重声价也。且臣南人不能久客兹土,愿乞骨骸归。”王厚赐遣之。盖亦傥荡奇节士云。

 

  神童诗

  明初,惠来有苏福者,八岁能属文,举童子科赴京,以年小令还里中。有司给廪米,未几病卒,年十四。所著有咏月三十首,其《初一夜月》云:“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于无处分明有,浑是先天太极图。”弇州谓末二句即湛甘泉亦说不到。论者谓维岳降神,以惠来地方百里,襟海扆山,有钟灵孕秀,亦非偶然。但其发泄太早,故享年亦促。譬之朝华之草,夕而零落,理固然耳。《中庸》云:“苟不固聪明睿知。”乃知圣人未尝不神。然惟其固,所以圣也,猥谓海滨气薄不能容,岂定论哉!福入惠来乡贤祠。年十四而俎豆宫墙,亦天下之所希者。

 

  白沙诗

  白沙先生善会万物为己,其诗往往漏泄道机,所谓吾无隐尔。盖知道者,见道而不见物,不知道者,见物而不见道。道之生生化化,其妙皆在于物,物外无道。学者能于先生诗深心玩味,即见闻之所及者,可以知见闻之所不及者。物无爱于道,先生无爱于言,不可以不察也。先生尝谓人,读其诗止是读诗,求之甚浅,苟能讽咏千周,神明告人,便有自得之处。庞弼唐云,白沙先生诗,心精之蕴于是乎泄矣。然江门诗景,春来便多,除却东风花柳之句,则于洪钧若无可答者,何耶?盖涵之天衷,触之天和,鸣之天籁,油油然与天地皆春,非有所作而自不容已者矣。然感物而动,与化俱徂,其来也无意,其去也无迹,必一一记其影响,则亦琐而滞矣。此先生之所以有诗也。

 

  粤人以诗为诗自曲江始,以道为诗自白沙始。白沙之言曰:“诗之工,诗之衰也。率吾情盎然出之,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此风雅之渊源也。彼用之而小,此用之而大,存乎人。天道不言,四时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诗之妙用。”此白沙诗之教也。甘泉尝撰白沙诗教以惠学者,然学白沙者难为功,学曲江者易为力。曲江以人,而白沙以天。诗至于天,呜呼至矣。

 

  区海目诗

  岭南诗自张曲江倡正始之音,而区海目继之。明三百年,岭南诗之美者,海目为最,在泰泉、兰汀、仑山之上,其集有《前使》、《后使》二编及《海目诗选》行世。而虞山钱氏不获见之,此《列朝诗集》之憾事也。陈云淙云:海目太史之为诗也,浚南园五先生之源,而汇梁、黎诸公之流,盖雅道莫尚已。其谒张文献祠云:“一代孤忠在,千秋大雅存。诗才推正始,相业忆开元。曝日陈金鉴,蒙尘想剑门。更吟羽扇赋,摇夺不堪论。”即此一篇已工绝。海目有二子,启图、叔永,皆能嗣其音响。子尝与为雅约社,并序其诗,俾世之言诗者知吾粤,言粤诗者知区氏焉。

 

  黎美周诗

  美周诗五古最佳,有古侠士磨剑歌云:“十年磨一剑,绣血看成字。字似仇人名,难堪醉时视”。结客少年场云:“生儿未齐户,结客少年场。借问结交人,不数秦舞阳。泣者高渐离,深沉者田光。醉者名灌夫,美者张子房。感恩思报仇,相送大道傍”。其困守虔州临危时,击剑扣弦,高吟绝命。有云:“壮士血如漆,气热吞九边。大地吹黄沙,白骨为尘烟。鬼伯舔复厌,心苦肉不甜”。一时将士闻之,皆为之袒裼争先,淋漓饮血,壮气腾涌,视死如归。以视李都尉兵尽矢穷,委身降敌,韦鞲椎结,对子卿泣下沾襟,相去何啻天壤哉!美周又有花下口号云:“生平不事求神仙,愿上东海求仙船。童男童女各三千,教之歌舞及管弦。逍遥行乐二十年,遂令婚配同力田。可得万人驰九边,大雪国耻铭燕然。老夫须眉图凌烟,结屋花国临酒泉。名儒侠客列四筵,等闲诗赋人争传,乞得一字十万钱”。此篇予亦爱之,是皆不失英雄本色。他体彷佛西昆,则伤于绮靡矣。

 

  黎美周尝客扬州,于郑氏影园与词人即席分赋《黄牡丹》七律十章,已糊名殿最,钱牧斋拔美周第一。郑氏以书报曰:“君已录牡丹状头矣”。以二金罍赍之。其后美周过吴下,人皆称牡丹状元。其诗有曰:“月华蘸露扶仙掌,粉汗更衣染御香。”又曰:“燕衔落蕊成金屋,凤蚀残钗化宝胎”,皆丽句也。是时邝湛若亦赋《赤鹦鹉》七律十章,其句有云:“舞爱玉环低绛袖,歌怜樊素啭朱樱”。又曰:“飞琼阆苑乘朱雾,小玉璇宫化紫烟”。一时人士传诵,有黎牡丹、邝鹦鹉之称。

 

  邝湛若诗

  湛若南海人,名露,少工诸体书。督学使者以恭宽信敏惠题校士,湛若五比为文,以真、行、篆、隶、八分五体书之,使者黜置五等,湛若大笑弃去。纵游吴楚燕赵之间,赋诗数百章,才名大起。岁戊子,以荐得擢中书舍人。庚寅,奉使还广州。会敌兵至,与诸将戮心死守,凡十阅月城陷。幅巾抱琴将出,骑以白刃拟之。湛若笑曰:“此何物,可相戏耶!”骑亦失笑。徐还所居海雪堂,环列古奇器图书于左右,啸歌以待骑入,竟为所害。为人好恢谐大言,汪洋自恣,以写其牢骚不平之志,或时清谈缓态,效东晋人风旨,所至辄倾一座。至为诗,则忧天悯人,主文谲谏。若七哀述征之篇,虽《小雅》之怨诽,《离骚》之忠爱,无以尚之。其当事君行去:“不哑吞炭漆为厉,殿屎入梁,匍匐入厕。更音易貌心苦悲,良友断肠,妻不与知。百年意气生命促,不斩君衣,何能瞑目。主雠未报白日逋,亮为国士,安得完肤。身无完肤雠未报,斩衣流血徒草草。褫仇之魄,以愧二心。臣命不如,臣心已穷。”盖可以见其志矣。子鸿,字剧孟,亦负不羁之才。年二十余,能诗及击剑。先时丙戌之变,率北山义旅千余,战敌于广州东郊死之,得赠锦衣千户。父子皆烈士也,而世徒以为风流旷达诗人也,噫!

 

  僧祖心诗

  祖心博罗人,宗伯韩文恪公长子。少为名诸生,才高气盛,有康济天下之志。年二十六,忽弃家为僧,禅寂于罗浮、匡庐者久之。乙酉至南京,会国再变,亲见诸士大夫死事状,纪为私史。城逻发焉,被拷治惨甚,所与游者忍死不一言,傅律殊死既得减,充戍渖阳。痛定而哦,或歌或哭,为诗数十百篇,命曰《剩诗》。其痛伤人伦之变,感慨家国之亡,至性绝人,有士大夫之所不能及者。读其诗而君父之爱油然以生焉。盖其人虽居世外,而自丧乱以来,每以淟涊苟全,不得死于家国,以见诸公于地下为憾。而其弟驎、騄、骊以抗节,叔父日钦,从兄如琰,从子子见、子亢以战败,寡姊以城陷,妹以救母,騄妇以不食,骊妇以饮刃,皆死。即仆从婢媵,亦多有视死如归者。一家忠义,皆有以慰夫师之心。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诸禅。忠臣孝子无多,大义失而求诸僧。春秋已亡,褒贬失而求诸诗。以禅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诗为春秋,史之不幸也。《剩诗》有曰:“人鬼不容发,安能复迟迟。努力事前路,勿为儿女悲”。又曰:“地上反淹淹,地下多生气”。呜呼!亦可以见其志也矣。

 

  零丁山人诗

  山人姓李名正,字正甫,番禺诸生也。丙戌城破,其父乃于兵难。山人乃髡首,名今日僧,遯居零丁之山。遇哀至放声曼歌,歌文文山正气之篇,歌已而哭,哭复歌,四顾无人,辄欲投身大洋以死,与崖门诸忠烈魂同游。既又自念吾布衣之士耳,与其死于父,何如生于君,死于父则无子,斯死父矣,生于君则有臣,其尚可以致吾之命,而遂吾之志也乎!于是弃僧服而返。性好独坐,然亦非习为禅观者。一室深闭,人莫知其所为,窃窥之,每一酂发,即以纸钱包裹,具衣冠上山焚去,哭之呜咽。试问之,则曰:“吾发欲还之父母也。全归之未能,故伤之耳”。酒酣慷慨为诗,有曰:“身当病后哀歌短,家自亡来骨肉轻”。又曰:“多病一身堪久客,故园诸弟尚重围”。又曰:“夜夜哀魂同梦父,年年孤影愧称兄”。又曰:“当天落日愁无影,到地悲风壮有声”。皆悲酸惨绝,如猿吟鹤唳,不堪入耳。久之郁郁竟以死,年三十七。悲夫正甫,士之不幸其至此耶!生既无可奋其才,死而忠孝之心又不白,后之人其终以正甫为何如人耶!其为桑门也,臣之终,其弃桑门也,子之始。终始之间,呜呼!难言之矣。正甫一字零丁,零丁亦大洋名,自文文山一至,数百年乃有正甫以哀歌招其魂魄,文山其亦幸矣哉!

 

  张璩子诗

  东莞张璩子家珍,年十六,从其兄文烈公起兵。常得良马绝爱之,摧锋陷坚阵,数有奇功。马死,璩子哭之恸,葬于龙门山中。既十年所,忽夜梦驰驱如昔,悲鸣恋恋,觉而为诗吊之。其辞云:“久失飞黄马,空余血战衣。可怜横草后,不得裹尸归。力尽犹追敌,功高几溃围。年来生髀肉,梦尔泪频挥”。

 

  屈氏诗谱

  洪武初,予八世从祖讳仲舒者,以元帅府总护出镇紫荆,有诗云:“塞上风霜旧,军中号令新。枕弓头印月,卧甲臂生鳞。慷慨酬明主,忠劳致此身。狼居封有日,归贺太平春”。十二世祖沧洲处士讳渶,著有《草虫鸣砌集》。十五世伯祖博翁处士讳群策,有《来薰书院集》。翁耆年硕学,高旷绝伦,白沙尝过其家,书“背处从他冷笑,眼前任我清狂”二语赠之。甘泉想慕其风,自京师寄酒一尊,翁答诗云:“野老何堪太史情,醇醪分注玉壶清。天生我有江湖兴,独自推篷对月倾”。其子青野翁讳某,尝与诸从结社龙山,著有《交翠轩集》。龙山在番禺水门乡,林泉幽邃,于沙亭相近,南临狮海,东接虎门,天气晴明,罗浮隐隐可见,翁甚乐之。有琴曰一天秋日,抚弄以自娱。白沙题句云:“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湖极目天”。

 

  屈道人歌

  南海陈乔生常作《屈道人歌》见赠,有曰:“云中龙变化,隐隐见其鳞。支公与林师,仿佛云一人。方袍白足采兰蕙,僧伽未必非灵均”。方是时,予虽弃沙门服,犹称屈道人,不欲以高僧终而欲以高士始。故乔生言之若此。

 

  诗社

  广州南园诗社,始自国初五先生。越山诗社,始自王光禄渐逵、伦祭酒以训。浮丘诗社,始自郭光禄棐、王光禄学曾。诃林净社,始自陈宗伯子壮,而宗伯复修南园旧社,与广州名流十有二人唱和。叶石洞云:东广好辞,缙绅先生解组归,不问家人生产,惟赋诗修岁时之会,粤人故多高致乃尔。粤诗自五先生振起,至黄文裕而复兴。陈云淙云:太史公谓齐鲁文学其天性,粤于诗则有然矣。我国家以淮甸为丰镐,则粤应江汉之纪,风之所为首二南也。五先生以胜国遗佚,与吴四杰、闽十才子并起,皆南音,风雅之功,于今为烈。欧桢伯云:明兴,天造草昧,五岭以南,孙蕡、黄哲、王佐、赵介、李德五先生起,轶视吴中四杰远甚。百余年来,经术贵而声诗绌。一振于弘治、正德,大都三河东西秦之产,淮南江左稍稍响应。当世宗皇帝时,泰泉先生崛出南海,其持汉家三尺,以号令魏晋六朝,而指挥开元大历,变椎结为章甫,辟荒剃秽于炎徼,功不在陆贾、终军下也。桢伯与梁兰汀、李青霞、黎瑶石皆泰泉门人,其诗正大典丽,泽于风雅,盖得其师所指授。桢伯、兰汀常以诗盛称京师,于鳞、元美辈欲连为八才子,旋以八才子中粤居其二,心嫉之,且桢伯又非甲科,乃舍桢伯。王敬美云:岭南故多娴于文辞,而欧先生为最,俯一第不足拾取,竟以常调为文学掌故。故事,掌故历郡国学,即止不复迁。欧先生所历皆上考,遂破选人格,为国学掌故。居久之,将选入中秘,弗果,已遂迁为廷尉平。上下百年内,徐迪功由廷尉平左迁博士,欧先生由博士右迁廷尉平,相望两人耳。夫物不有以少为贵乎?自先生用掌故得廷尉平,天下以为少而贵之。其学无所不窥,而比事属辞,壹禀于古,直溯建安大历而上之。而元美则谓瑶石五言古,自建安而下逮梁陈,靡所不出入,和平丽尔。七言歌行,有卢、杨、沈、宋之韵。近体沨々,全盛遗响。诚徵其辞而奏之肉,叶以正始,铿然而中宫商,盖十得八九矣。知言哉!瑶石后有区海目者,直追初唐,置大历以下不复道。论者谓明兴,前后七子称诗,号翰林为馆阁体。海目始力袪浮靡,还之风雅,其《前使》、《后使》二集,虽使燕、许复生,亦不能有所加损。其论诗有云:弘正间,力驱宋元还之古,始合者什一。近世求多于古,自用我法,未免恣睢于情之中,而决裂于格之外,按之而不合节,歌之而不成声。其子启图亦云:国朝之文章,自北地以还,历下继之,盛于嘉隆而即衰于嘉隆。其病在夸大而不本之性情,率意独创而不师古,遂使唐、宋、昭代畛分为三,声气之元,江河不返。此皆笃论也。启图能承家学,与李烟客、罗季作、欧子建、邝湛若四五公者唱和,其雄才绝力,皆可以开辟成一家,而兢兢先正典型,弗敢陨越。所著悉温厚和平,光明丽则,绝不为新声野体、淫邪佻荡之音,以与天下俱变,是皆岭南之哲匠也。慨自申、酉变乱以来,士多哀怨,有郁难宣,既皆以蜚遯为怀,不复从事于举业,于是祖述风骚,流连八代,有所感触,一一见诸诗歌。故予尝与同里诸子为西园诗社,以追先达,然时时讨论,亦自各持一端。有举湛若之言者曰。诗贵声律,如闻中宵之笛,不辨其词,而绕云流月,自是出尘之音。王说作则谓,君等少年,如新华乍开,光艳动人,然不久当落耳。必敛华就实,如果熟霜红,甘美在中,悦目不足,而适口有余,乃可贵也。湛若之言尚华,说作之言务实,合而一之,斯为有体有用之作。噫嘻!吾其勉之而已。

 

  宝安诗录

  明兴,东莞有凤台、南园二诗社,其诗颇得源流之正。琴轩陈公琏尝为《宝安诗录》,自宋元以至国初。其后祁方伯顺,增损为《前集》。自琴轩至方伯时得数十人,为《后集》。外郡士大夫有为宝安作者,亦因其旧增附焉。吾粤诸邑,惟东莞诗有合集,区启图尝梓同乡先辈选诗曰《峤雅》,凡五百余家,其书未成。予撰《岭南诗选》前后集,前集自唐开元至明万历,后集自万历至今,人各有传,仿《列朝诗集》之体。积二十年亦未有成书,可叹也。

 

  粤歌

  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以不露题中一字,语多双关,而中有挂折者为善。挂折者,挂一人名于中,字相连而意不相连者也。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言土音衬贴之,唱一句或延半刻,曼节长声,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已已,此其为善之大端也。故尝有歌试,以第高下,高者受上赏,号为歌伯。其娶妇而亲迎者,婿必多求数人与己年貌相若而才思敏给者,使为伴郎。女家索拦门诗歌,婿或捉笔为之,或使伴郎代草。或文或不文,总以信口而成,才华斐美者为贵。至女家不能酬和,女乃出閤。此即唐人催妆之作也。先一夕,男女家行醮,亲友与席者或皆唱歌,名曰坐歌堂。酒罢,则亲戚之尊贵者,亲送新郎入房,名曰送花。花必以多子者,亦复唱歌。自后连夕亲友来索糖梅啖食者,名曰打糖梅,一皆唱歌,歌美者得糖梅益多矣。其歌之长调者,如唐人连昌宫词、琵琶行等,至数百言千言,以三弦合之,每空中弦以起止,盖太族调也,名曰《摸鱼歌》。或妇女岁时聚会,则使瞽师唱之,如元人弹词曰某记某记者,皆小说也,其事或有或无,大抵孝义贞烈之事为多,竟日始毕一记,可劝可戒,令人感泣沾襟。其短调蹋歌者,不用弦索,往往引物连类,委曲譬喻,多如《子夜》《竹枝》。如曰:“中间日出四边雨,记得有情人在心”。曰:“一树石榴全著雨,谁怜粒粒泪珠红”。曰:“灯心点著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曰:“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蜘蛛曲》曰:“天旱蜘蛛结夜网,想晴只在暗中丝”。又曰:“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又曰:“妹相思,蜘蛛结网恨无丝。花不年年在树上,娘不年年作女儿”。《竹叶歌》曰:“竹叶落,竹叶习,无望翻头再上枝。担伞出门人叫嫂,无望翻头做女时”。《素馨曲》曰:“素馨棚下梳横髻,只为贪花不上头。十月大禾未入米,问娘花浪几时收”。凡村落人奴之女,嫁日不敢乘车,女子率自持一伞以自蔽。既嫁,人率称之为嫂。此言女一嫁不能复为处子,犹士一失身,不能复洁白也。梳横髻者未笄也,宜笄不笄,是犹不肯在花棚上也。十月熟者名大禾,岁晏而米不入,花浪不收,是过时而无实也。此刺淫女,亦以喻士之不及时修德,流荡而至老也。”有曰:“大姐姐,分明大姐大三年。担凳井头共姐坐,分明大姐坐头边”。言女嫁失时也,妹自愧先其姊也。有曰:“官人骑马到林池,斩竿筋竹织筲箕。筲箕载绿豆,绿豆喂相思。相思有翼飞开去,只剩空笼挂树枝”。刺负恩也。有曰:“一更鸡啼鸡拍翼,二更鸡啼鸡拍胸。三更鸡啼郎去广,鸡冠沾得泪花红”。有曰:“岁晚天寒郎不回,厨中烟冷雪成堆。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有曰:“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则剧到如今。头发条条梳到尾,鸳鸯怎得不相寻”。有曰:“大头竹笋作三桠,敢好后生无置家。敢好早禾无入米,敢好攀枝无晾花”。敢好者,言如此好也。其蛋女子荡恣,如吴下唱杨花者曰绾髻,有谣曰:“清河绾髻春意闹,三十不嫁随意乐。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桨者,摇船也,亦双关之意。者,觉也。如此类不可枚举,皆以比兴为工,辞纤艳而情深,颇有风人之遗。而采茶歌尤善。粤俗,岁之正月,饰儿童为采女,每队十二人,人持花篮。篮中然一宝灯,罩以绛纱,以縆为大圈,缘之踏歌。歌十二月采菜,有曰:“二月采茶茶发芽,姐妹双双去采茶。大姐采多妹采少,不论多少早还家。”有曰:“三月采茶是清明,娘在房中绣手巾。两头绣出茶花朵,中央绣出采茶人”。有曰:“四月采茶茶叶黄,三角田中使牛忙。使得牛来茶已老,采得茶来秧又黄”。是三章则几于雅矣。东莞岁朝,贸食妪所唱歌头曲尾者,曰汤水歌。寻常瞽男女所唱多用某记,其辞至数千言,有雅有俗,有贞有淫,随主人所命唱之。或以琵琶蓁子为节,儿童所唱以嬉,则曰山歌,亦曰歌仔,多似诗余音调,辞虽细碎,亦绝多妍丽之句。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于唇舌间,不清以浊,当为羽音。歌则清婉溜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而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歌始自榜人之女,其愿辞不可解,以楚语译之,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则绝类《离骚》也。粤固楚之南裔,岂屈、宋流风,多洽于妇人女子欤!

 

  潮人以土音唱南北曲者,曰潮州戏。潮音似闽,多有声而无字,有一字而演为二三字,其歌轻婉,闽、广相半。中有无其字而独用声口相授,曹好之以为新调者,亦曰畲歌。农者每春时,妇子以数十计,往田插秧,一老挝大鼓,鼓声一通,群歌竞作,弥日不绝,是曰秧歌。南雄之俗,岁正月,妇女设茶酒于月下,罩以竹箕,以青帕覆之,以一箸倒插箕上,左右二人摙之作书,问事吉凶,又画花样,谓之踏月姊。令未嫁幼女,且拜且唱,箕重时,神即来矣,谓之踏月歌。长乐妇女,中秋夕拜月,曰椓月姑,其歌曰月歌。蛋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黎人会集,则使歌郎开场,每唱一句,以两指下上击鼓,听者齐鸣小锣和之。其鼓如两节竹而腰小,涂五色漆,描金作杂花,以带悬系肩上。歌郎毕唱,歌姬乃徐徐唱,击鼓亦如歌郎。其歌大抵言男女之情,以乐神也。

 

  东西两粤皆尚歌,而西粤土司中尤盛。邝露云:峒女于春秋时,布花果笙箫于山中,以五丝作同心结,及百纽鸳鸯囊带之。以其少好者,结为天姬队。天姬者,峒官之女也。余则三五采芳于山椒水湄,歌唱为乐。男子相与蹋歌赴之,相得则唱詶终日,解衣结襟带相遗以去。春歌正月初一、三月初三,秋歌八月十五。其三月之歌曰浪花歌。赵龙文云:傜俗最尚歌,男女杂遝,一唱百和。其歌与民歌皆七言而不用韵,或三句,或十余句,专以比兴为重,而布格命意,有迥出于民歌之外者。如云:“黄蜂细小螫人痛,油麻细小炒仁香”。又云:“行路思娘留半路,睡也思娘留半床”。又云:“与娘同行江边路,却滴江水上娘身。滴水一身娘未怪,要凭江水作媒人”。傜语不能尽晓,为笺译之如此。修和云:狼之俗,幼即习歌,男女皆倚歌自配。女及笄,纵之山野,少年从者且数十,以次而歌,视女歌意所答,而一人留,彼此相遗。男遗女以一扁担,上镌歌词数首,字若蝇头,间以金彩花鸟,沐以漆精使不落。女赠男以绣囊锦带,约为夫妇,乃倩媒以苏木染槟榔定之。婚之日,歌声振于林木矣。其歌每写于扁担上,狼扁担以榕为之。又以五采齘作方段,齘处文如鼎彝,歌与花鸟相间,或两头画龙。傜则以布刀写歌,布刀者,织具也。傜人不用高机,无箸无枝,以布刀兼之。刃用山木,形如刀,长于布之阔,锐其两端,背厚而〈隋中“阝改扌”〉,如弓之弧,刃如弦而薄,刳其背之腹以纳纬,而惌其锐,而吐之以当梭。纬既吐,则两手攀其两端以当箸也。歌每书于刀上,间以五彩花卉,明漆沐之,以赠所欢。僮歌与狼颇相类,可长可短,或织歌于巾以赠男,或书歌于扇以赠女。其歌亦有《竹枝歌》,舞则以被覆首为桃叶舞。有咏者云:“桃叶舞成莺睆睍,竹枝歌就燕呢喃”。

 

  采诗歌

  古者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采诗,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吾越妇女,雅好为歌,谣诗多有发情止礼义,可以传于后世者。盖教妇人女子,莫善于诗。诚得老妇采之以献,如古之制,使闺门之内,无上下贵贱,皆用其风之正者,被诸管弦,一歌一咏,以陶淑性情,斯亦王化之一助也。考《风》之正者始《关雎》,而为文王妾媵之所作。文王善用其情,而宫中之人知之,未得淑女,则寤寐展转以思,已得则琴瑟以友,钟鼓以乐,非文王不能有此敦笃,非宫中之人,不能形容其风流。古之妇人女子能诗见录于圣人者,以此为首矣。然则诗歌者,妇人女子之事,所贵乎贞,贞斯可传而已矣。

 《广东新语》 清·屈大均